中国古代战争何止千万,后人津津乐道者,当数那些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牧野之战、巨鹿之战、昆阳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彝陵之战、淝水之战、虎牢之战、郾城之战、鄱阳湖之战、萨尔浒之战……其中最为经典者,非赤壁之战莫属。
若论战争之规模、力量之悬殊、时间之久长、过程之惨烈、格局之改变,赤壁之战并非“全能冠军”,可其影响之深远,简直达到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地步。经过千百年的渗透积淀,其过程、故事已凝聚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殊符号,比如仍活跃在当下语汇中的一批形象生动、内涵丰富的相关成语、俗语即是——单骑救主;舌战群儒;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连环计;苦肉计;草船借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借东风……
赤壁之战何以能在这些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除了战争本身的因素外,实与历代文学家、艺术家的“推波助澜”密不可分。
后人熟悉了解的赤壁之战,更多的是《三国演义》中的赤壁之战。《三国演义》全称为《三国志通俗演义》,是明代文学家罗贯中以文言史书《三国志》为蓝本创作的长篇白话演义。《三国志》是历史,而《三国演义》则是小说,正所谓“三分史实,七分虚构”也。赤壁之战,更是《三国演义》描写得最生动最出色最绚烂的华彩乐章。因此,后人通过《三国演义》所认识的赤壁之战,是一场放大了的战争,其细节之鲜活、场景之惊险、情节之曲折、故事之感人、人物之浪漫、争斗之激烈、智谋之奇诡,远远超出历史本身,艺术的真实显然高于历史的真实。
如果没有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三国之争、赤壁之战那“如雷贯耳”的知名度将大打折扣。
与此同时,其他文学、艺术创作的功劳也不可忽略与埋没。“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李白的这首《赤壁歌送别》为提高赤壁之战的声誉无疑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杜牧的《悠悠赤壁》似乎更为脍炙人口:“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后赤壁赋》则将诗词的文学赤壁推向一个划时代的高峰……而延及今天的多门类艺术创作,如84集大型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吴宇森导演的电影《赤壁》,利用无与伦比的现代传媒优势,为三国之争、赤壁之战的宣传与普及更是起到了无可替代的推动作用。
正因为三国历史长期存在于说书、戏曲、书籍、电视、电影、录像等多种传媒之中,也就使得赤壁之战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氤氲,令人一时难以窥见其“庐山真面目”。
那么,真实的赤壁之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综合陈寿的《三国志》、范晔的《后汉书》、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等古代史书记载,以及吕思勉的《三国史话》、黎东方的《细说三国》、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白寿彝的《中国通史》,以及易中天先生执讲于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品三国》等研究成果,还原赤壁之战的本来面目并非难事。
要想厘清赤壁之战的事实真相,去除缭绕其上的历史迷雾,首先得明确赤壁之战的定义与范围。
就广义而言,赤壁之战起于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七月曹操进军荆州,止于第二年底曹仁奉命放弃江陵北撤襄阳。狭义的赤壁之战,仅指曹操在建安十三年十二月率军东进江夏,与周瑜所率东吴军队在乌林、赤壁遭遇,战败后逃回江陵。就赤壁之战的实际情形而言,曹操进军荆州的前奏不可忽略,赵子龙单骑救主、张飞喝断当阳桥的精彩故事便发生在这一阶段;等到火烧赤壁曹操退回荆州,三国鼎立的格局已成事实,赤壁之战即可画上句号,大可不必拖至曹仁退到襄阳为止;因此,赤壁之战既不是某一具体地理位置的战役,也不应将荆州战役的整个全局囊括其中,恰当而合理的界定,当指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进军荆州,十二月率军东进,在赤壁遭到火攻,于当年底返回荆州为止。
东汉末年,面对风雨飘摇的局面,各路军阀无不拥兵自重,各据一方。当曹操于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挟持汉献帝将都城从洛阳迁至自己割据、控制的地盘许昌之后,便在政治上获取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优势。经过十多年苦心经营、东征西讨,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曹操终于翦灭北方群雄,统一了华北。其时,黄河流域乃中华民族的重心所在,“得中原者得天下”,素有结束混乱、一统天下之大志的曹操,更是踌躇满志,那鹰隼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了南方的割据势力——占据荆州的刘表与安守江东的孙权。北方一马平川宜于车骑部队作战,南方河流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水军则显得尤为重要,因此,曹操从塞外追剿袁绍残部刚一回到许昌,就开始挖掘玄武池,以训练水军。
正在这时,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建安十三年初,刘表染了重疾,命投靠依附于他的刘备,从驻守的新野北移樊城。刘备虽然兵微将寡,没有自己的地盘东奔西跑,但他常打着皇叔的正统旗号,做着恢复大汉江山登上皇帝宝座的美梦,颇具号召影响力。为求生存,刘备就曾依附过曹操,常韬光养晦地躲在后园浇水种菜。以曹操之智,于刘备心志,自然一眼就能窥破,故有读者熟知的三国典故“曹操煮酒论英雄”,还有曹操那句让刘备吓得心惊肉跳的试探性话语:“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后刘备背叛曹操被击破,只好投靠远亲刘表。对虽懂时事,却不怎么会打仗的实干家刘表,曹操并不怎么担心,可刘备就不一样了。想想看,在曹操眼里,当今天下佩得上“英雄”这一称号的,只有他和刘备。所谓一天不容二日,一山不容二虎,刘备一天不亡,曹操就一天不得安宁。其实,即使胸无大志的刘表,对刘备这位远亲的胸怀与抱负,也看得一清二楚,不得不防着几分,让他远离当时的荆州治所襄阳,驻扎新野,帮着对付曹操,守卫荆州的北大门。只是刘表病重,担心曹操乘机南侵,大儿子刘琦常遭后母蔡氏陷害,主动领兵在外驻扎夏口,而幼子刘琮又不堪任事,刘表这才不得不抛开疑忌,命刘备率军前来樊城,帮着拱卫都城,同时也不乏“托孤”之意。樊城与襄阳仅一条汉水之隔,曹操闻讯大惊,要是刘表去世,襄阳乃至整个荆州落入刘备之手,事情可就麻烦了。时不我待,曹操当机立断,决定整军南下,亲自征讨荆州。
赤壁之战就此拉开帷幕。
严格说来,这是一场曹操准备并不充分而提前打响的战役,他的战略目标十分明确,那就是占据荆州,消灭刘备。荆州不仅地理位置重要,正如《三国志·鲁肃传》中鲁肃所言:“夫荆楚与国邻接,水流顺北,外带江汉,内阻山陵,有金城之固,沃野千里,士民殷富,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并且拥有近十万兵力,显然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一口不能吃成胖子,仗只能一个接一个地打,当时的曹操,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去吞并东吴。孙权与刘表是一对死对头,孙权之兄孙策就死于刘表部将黄祖之手,他们在江夏郡一带连年争战;而孙权与曹操则一直维持着一种特殊的“联姻”关系从未“翻脸”,他奉以曹操为丞相的汉献帝为正统,领有太守职位与将军头衔,还准备将儿子送到许都作为人质,只是周瑜劝告,才没有成行。孙权既隶属于曹操,至少名义上如此,在条件还没有成熟的情况下,曹操并不打算与他开战,他心中或许还想着征讨荆州,是在为东吴报仇雪恨呢。在长期的戎马生涯中,曹操十分重视谋士建议,出征荆州前,他专门征求过荀彧的意见,荀彧认为此仗占领荆州足矣,东吴势力可暂不考虑,留待以后再说。其实,刘表在荆州经营多年,博得了普通民众的好感与大族豪强的支持,如果以襄阳、樊城、江陵、夷陵等几个坚固的城池作依托,进行殊死抵抗,曹操能否拿下荆州,什么时候才能拿下,尚是一个无法预料的未知数。因此,东吴在曹操的视野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刘表调遣刘备驻守樊城,显然是他生前犯下的一个重大错误。刘备离开新野,荆州北大门失去一支抵抗劲敌的有生力量,曹操正好乘虚长驱直入;刘备拱卫都城,于反抗外敌而言,自然是多了一分底气,可一有风吹草动,刘表将养虎贻患,等于将荆州拱手相送;本想拱卫襄阳更好地保护荆州地盘,不曾想反而刺激曹操,加快了他南侵的速度,早已病瘫在床的刘表闻讯,不禁又气又急,忧惧交加,一命呜呼。
曹操没有想到此次南征竟然出奇地顺利,仿佛神助似的,他率军上路不久,刘表就撒手归西;刘表长子刘琦长期遭受排挤,荆州牧的宝座自然传给了幼子刘琮;刘琮软弱无能,在蒯越、韩嵩、傅巽等一班大臣的劝说下,决意投降曹操。
投降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又恐事情多变,刘琮不想,也不敢让刘备早早知道。刘备发觉情形不对,派人询问刘琮抵敌之事。刘琮支支吾吾,等到曹操大军进至南阳郡宛城(今南阳市),投降之事已成定局,刘琮才派属官宋忠向刘备“宣旨”。刘备依附刘表,刘表传位刘琮,如此推导,刘备当属刘琮部下,主公决策,臣子跟着执行就是了。刘备闻旨,不觉大惊失色,当即咆哮道,如此大事你们也不先跟我通报一声,等到大祸临头了才来宣旨,不是太过分了吗?说着,当即拔出佩刀,欲杀掉宋忠解恨,好不容易才压住怒火饶了他一命。其实,刘琮还是厚道的,总算给刘备留了一手,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自谋生路”。如果再晚一点“宣旨”,刘备将成曹操的“瓮中之鳖”,历史会完全改写,就不可能发生此后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三国故事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时的刘备,除了逃跑一途,已别无选择。于是,他带着一干人马,匆匆渡过汉水,经襄阳向南撤退。据《三国志·先主传》所载:“过襄阳,诸葛亮说先主攻琮,荆州可有。先主曰:‘吾不忍也。’”诸葛亮建议刘备乘机夺取襄阳,与其说刘备“不忍也”,不如说他“不能也”。襄阳自古号称铁打的城墙易守难攻,城内拥有约三万名忠于刘表的陆军主力。而刘备的水陆军加在一起,也只有万人左右,何况还带着数万家属及大量辎重,要想在短时间内攻下襄阳,无疑于痴人说梦。而这时,曹操按正常的行军速度,只需八天即可抵达襄阳,说不定还会受到刘琮与曹军的前后夹击。刘备即使攻下襄阳,面对曹操统率的北方劲旅,要想守住也是难之又难。因此,刘备最为明智的选择,就是加速南逃,稍稍延宕,便会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若《三国志·先主传》中这一记载属实,那么诸葛亮的建议显然并非上策,从隆中“出山”才一年的他,还得在不断的实践中锻铸打磨,才能变成神算孔明。对此,吕思勉则在《三国史话》中为诸葛亮辩护道:“‘诸葛一生唯谨慎’,怕不会出这种主意吧?”
如果说曹操面临重大的战略决策时慎之又慎,那么在具体战术上,他常常会出其不意,甚至冒险而行。当他听说刘备离开樊城向江陵南逃之后,马上亲点五千精锐骑兵,以每天三百里的速度,昼夜不舍地追将而去。江陵(今荆州市)为荆州重镇,有刘表最大的水军基地,水军主力二万五千人;此外,那里还存有大量的武器、粮草等后勤储备。曹操既不能让刘备抢先占领江陵,也不能让他再次逃脱自己的掌心。
刘备虽然闻风而逃,可南撤的速度却十分缓慢。沿途许多百姓、士人,还有刘琮那些不愿投降曹操的部下,都跟着他一同前行。十多万随行人员,数千辎重车辆,以每天十多里的速度蜗牛般缓缓南行。
三百里与十几里,两相对比,曹操很快就追上了刘备。两军在当阳长坂相遇,一方是南征北讨、斗志昂扬的骑兵精锐,一方是扶老携幼的民众、参差不齐的行伍,胜负立时可见,用“惨败”二字形容刘备一点也不为过。《三国志·先主传》对此次战役的记载虽只寥寥数语,却真实地再现了刘备当时的狼狈与窘迫:“先主弃妻子,与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数十骑走,曹公大获其人众辎重。”
仗打到这个份上,只有数十人追随的刘备被曹操擒获不过一件时间迟早的事情罢了,而曹操占据重镇江陵吞并整个荆州更是没有半点悬念。没想到的是,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东吴的鲁肃一杠子斜插了进来,使得似乎已成定局的天下大势,顿时变得波谲云诡。
《三国演义》中的鲁肃,与历史上真实的鲁肃有着较大的差别。罗贯中笔下的鲁肃,是一个听凭他人摆布,没有多少主见的好好先生;而实际上,鲁肃相貌堂堂、学识广博、豪放不羁,有一股他人难以匹及的大丈夫气概及战略家眼光。《三国志》说他“建独断之明,出众人之表,实奇才也”。他与周瑜交情颇深,两人一同投奔东吴,颇受孙权器重。东吴由最初的依附汉室转而鼎足江东,实与鲁肃的谋略密不可分。
曹军南下,刘表去世,集战略家的雄才与外交家的胸怀于一身的鲁肃洞察秋毫,决定抓住这一稍纵即逝的机遇,于是,他主动向孙权“请缨”——“奉命吊表二子”。吊唁杀父仇人,走的显然是一步“政治棋”。唇亡则齿寒,鲁肃的目的,是以吊唁为名,“慰劳其军中用事者”,与荆州尽释前嫌,结成联盟,“同心一意,共治曹操”。
等到鲁肃从东吴赶到夏口,又从夏口星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到南郡之时,荆州的局势已如江河日下,变得不可收拾,刘琮听从部下的意见早已投降曹操。联络荆州势力共同抗击曹操的计划就此落空,可鲁肃并未打道回府,而是向襄阳方向继续前行,刘琮降曹,还有刘备呢。启程之前,鲁肃就考虑过刘备这支势力,他向孙权分析道:“刘备天下枭雄,与操有隙,寄寓于表,表恶其能而不能用也。若备与彼协心,上下齐同,则宜抚安,与结盟好;如有离违,宜别图之,以济大事。”当他听说刘备“惶遽奔走,欲南渡江”后,就赶紧迎上前去。在当阳附近,鲁肃终于与刘备相遇,不过此时的刘备,刚刚遭到曹操五千轻骑的追剿袭击,狼狈衰疲已极。面对仅剩数十随从的刘备,鲁肃深知他的韧性与潜力,不仅没有轻视之意,反而给他鼓劲打气,“因宣权旨,论天下事势,致殷勤之意。”精明且不乏狡猾的鲁肃并不急于向刘备道出自己的意见,而是打听刘备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刘备回道:“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欲往投之。”哦,原来是想投靠一个偏远小郡的太守,可见此时的刘备,也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刘备的底牌一旦亮出,鲁肃的心里更加有底了,此时此刻,如果拉他投靠势力更加强大,前景更加可观的孙权,刘备会答应得更加爽快的。果不其然,当鲁肃将孙权的“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江东的“兵精粮多,足以立事”等情况对刘备一番陈说,并劝他“与权并力”,“共济世业”之后,刘备大喜,“即共定交”。
如果没有鲁肃的出现与游说,刘备的唯一选择,就是投靠苍梧太守。因为孙权与刘表互为仇敌,刘备作为刘表军事势力的一部分,与孙权自然也互相敌视。在孙权方面没有明确表态之前,刘备是不可能考虑投靠东吴的。因此,他只是一个劲地往南撤退,从不敢向东。如若东进,就得冒孙权与曹操两面夹击的可能与危险。
采纳鲁肃建议之后,刘备立时改变了行军方向,由南而东向东吴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