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走多远?
乍一看,这个问题似乎提得多少有点问题。
一个人的行走,并非想走多远就可以走多远的,在此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主观想象,而是受诸多条件制约的客观行为。
然而,一个人想走多远,又确乎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他(或她)能够走多远,这与拿破仑人尽皆知的名言“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想走多远,决定着一个人的胸怀、志向与追求;而能够走多远,得由环境、实力、机遇等多重合力决定。
渴望走远的人,一旦机会来临,遥远的天边就不是梦中的念想;而眼睛盯着脚尖局限于某地的人,哪怕因缘际会,也会缩手缩脚畏葸不前,无法迈开远行的脚步。
当然,一个人的行走,不仅包含地理空间的距离,还应该包括思想灵魂的远近。
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除唯一一次前往但泽游览外,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故乡康民格斯堡,可这并不妨碍他那深邃的思想在辽阔的天空翱翔。
一个人的行走,既有外部的行走,也有内在的行走。有人擅长于某一方面,有人则二者兼而有之。
就个体生命而言,其实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行走,只是方式有别、速度不一、远近不同、目的互异罢了。
一个人能够走多远,不仅指个体生命本身,还包括他(或她)影响、带动其他人能够走出多远。这种带动与影响,也许是一个家庭,也许是一个群体,而伟大的英雄,则往往能够引导一个民族的前行,促进一个时代的发展。
个体的行走,实在是一个相当复杂而一时难以穷尽的话题。
我出生在湘鄂交界之处一个极其偏僻的村庄——新港村,村民与外部的联系,便是无数蜿蜒细长的土路与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闭塞、古朴、宁静、幽远所构成的浓厚氛围,笼罩着我成长的每一时刻。每当轮船鸣响的汽笛从远处的松西河渡口传来,我的魂魄仿佛悠悠出窍,与汽笛声一同飘到了外面的繁华世界;偶有飞机掠过,在蔚蓝的天空划下浅浅的白痕,我呆呆地望着,想象的翅膀,也随那越来越小的黑点,一同没入遥远的天际。故乡实在是过于狭小而偏远了,村里不少老人,他们走得最远的,就是方圆十里之内的湖南、湖北三个小镇——郑公渡、杨家垱与张家场。有些裹了小脚的老太婆,活了一辈子,则连这三个小小的集镇都没有去过。“三寸金莲”所缠裹的,不仅是她们的身体,也束缚了她们的心灵。而我也是十八岁那年才见识了县城斗湖堤镇,二十二岁才第一次来到省会武汉市。
儿时的故乡,是那样单调、平凡、平静而贫乏,而外面世界的诱惑,又是那么强烈,我心中时时涌动着的,就是走出故乡,走向广阔的世界——既没有明确的目标,也没有固定的方向,只是想走,一个劲地走,走得越远越好。
正是这种冲动的驱使,十八岁那年,我开始了属于自己的艰难行走与生命旅程。
这一走就是近三十年漫漫时光。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也不知到底走了多远,只知道呱呱坠地的故乡,是我生命的原点。以原点为中心,通过行走的方式,如圆规般尽其所能地画出一个圆圈,半径越大,收获也就越多。
一边行走,一边盘点,便有了《千秋家国梦》、《永远的驿站》这两本关于湖北与福建的地域文化散文。而这本仍与行走有关的散文集《一个人能够走多远》,叙写的行走范围则更其宽泛,除给我以生命之源的故乡湖北及目前的工作、生活之地福建外,还涉及西藏、内蒙、甘肃、海南、安徽、浙江、河南、湖南、台湾等地。我以个人的行走为纽带,将描述对象串在一起,特别着意于主人公(个体或群体)的行走方式、发展变化、人生价值、社会意义、本体观照与生存启示。比如《昨天并未远去》,写一群顶尖级的文化人从北京如潮水般涌向湖北咸宁进行劳动、思想“改造”,他们受制于几千年的封建传统文化,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难以达到真正的脱胎换骨;《英雄的出路与末路》中的李自成,在个人行走的同时,还带领着他的那些农民伙伴,以摧枯拉朽般的武装起义方式,行走了大半个中国,最终仍逃不脱那宿命般的末路;《边塞秋风》中的王昭君,《高原壮歌》中的文成公主,她们以“和亲”这一女人的别致行走方式,达成民族间的和解,传播华夏先进文明,起到了古代汉人仅凭军事力量、武装战争难以达到的目的与效果……我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曾经行走过的地方或其归宿之地,以现代人的行走与思维,作一番个性化的探究与诠释。
本书的创作时间,前后拉得很长,大部分为近两年所作,小部分写于几年前甚或二十多年前。比如《天地过客》中的二十多篇短文,最早的则写于1989年。值得欣慰的是,时至今日,它们仍未“过时”。经过一番“沉淀”,最近不仅发表在全国报刊,被一些选刊、选本选载,其中《野花为谁而开》还被浙江、山西、四川、山东、江苏等地的高考模拟、高三联考、高三调研测试等类型的语文试卷,作为现代文阅读试题……
就这么边走边写,我一直走到今天,也写到了今天。
但我确实感到了一种身心兼俱的疲累。
一次聊天,朋友黄秋苇对我说,纪鑫兄,你已写了二十多本书,多写一本或少写一本,对你来说,已无关紧要。
我何尝不明白这一“道理”?也很想好好地歇一歇。但仅是歇歇而已,我的身上,已有一种行走的惯性,有时想停也停不下来。
行走带来执与迷、苦与累,同时也催生了旅途的美感、行走的喜悦与收获的幸福。
其实,行走不过是人生的常态之一,一种证明个体生命存在的独特方式。
步入中年,青春的激情渐次隐褪,早已没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豪迈。但我相信,行走产生绝对的孤寂、绝大的欢畅与绝久的永恒。大彻大悟的圆融,“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境界,在不断的行走中,庶几可以企望焉!
本想将这篇短小文字作为“后记”,转而一想,“跋”也许会更为贴切。跋,除指书后短文外,还有在山上行走之意。既在山间行走,道路崎岖蜿蜒,自然难行得很,因此着力也会更多一些。
2010年11月3日改订于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