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漫无目的地走了近一个月。
没有任何根据,我认定青溪应该是在南方。于是,我就沿着乡间小路一直朝南走去。已经是初春,田野绿得刺眼,使劲向远处望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兴奋。野草已经长出了嫩芽,毛茸茸的铺天盖地。远处有几个东西在缓缓移动,看不清是牲畜还是人,只有几只土燕儿翻上翻下飞得清晰。十七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离开那座沉闷的灰涂涂的城市。我发现原来世界这么大,大得连天都显得小了。我一边走着,忽然想哭。
我的衣兜里装着550元钱,沉甸甸的,很厚,硌得身上有些不舒服。路上,我常坦子伸进衣兜去摸一摸这些钱,就像是摸到了英英。这些钱里,有500元是英英给的,都是10元一张,每一张蓝汪汪的票子上似乎都印着英英的面孔。另外50元是我卖东西得来的,5元一张,整整十张又大又蠢的黄票子。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悲哀。我一来到这世上就值600元,活了十七年,却只混了50元钱的东西,我没怎么涨价。
我没坐汽车,更不敢乘火车,每天吃饭也很节省。我心里明白,虽然这笔钱是个非常可观的数目,但今后的日子还长得没边。一天,我来到一个县城。这显然是个并不富庶的地方,坑坑洼洼的街道上没几座像样的楼房,破烂拥挤的店铺门前堆满垃圾,有几头猪哼哼着来回乱窜。已是中午,我有些饿了。前面不远处突然爆起一阵人们的喝彩声,我抬头望去,才发现街边正围着一群人,里边不时有铜锣响,还有个沙哑的声音在吆喝着说话。
我有些好奇,就朝那边走过去。挤进人群一看,只见一个老者一正带着两个年轻人在变戏法。老者生得一副鼠相,鼻子奇大,嘴很尖,一副破眼镜耷拉在鼻梁上,看上去像两个巨大的鼻孔。大概刚变了一套什么戏法,他又捏着嗓子向两个年轻人喊:哎,我说溜子,月子!两个年轻人立刻应了一声。老者说,咱爷儿仨再卖卖力气!
两个年轻人说,行啊,师傅!
其中一个大鼻子大嘴大脑袋的年轻人立刻取出三,致碗,放在地上的一块黑丝绒布上。老者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取出几只小球,嘴里念念有词地扣在碗下,一会儿,这只碗里的小球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奇迹般地跑到另一只碗的下面,引得人们不住地叫好。
我蹲在跟前观察了一阵,慢慢就看明白了,于是站起来说,你这戏法儿是假的。人们立刻静下来,都回过头看着我。
老者先是一愣,跟着就笑起来。他说,对,对对,这位小兄弟说得对,戏法儿魔术都是假的,魔术魔术,就在一个“魔”字。“魔”怎么写?上面一个麻,底下一个鬼,我在上边儿把您麻痹了下边儿再一捣鬼,这戏法儿就算变成了!他说着就走过来,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我一阵,又说,不过这位小兄弟,你倒说说看,我刚才这戏法儿假在哪儿?
你这戏法儿,我也会。我竟然大言不惭地对他说。那时候,我真不知天高地厚。老者一听笑着连连向我招手,说好哇,你倒变一个,也让我和列位开开眼!我满不在乎地走进场子。老者又笑着朝众人一拱手说,各位,我今天算是碰上高人了,让人指教也是该着的缘分,真给我踢了场子您可千万别笑话!一边说着就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眯起一只眼说,小兄弟,只要你能变上来,就把我这场子给踢了,使劲踢!
我看他一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蹲下身,把那几只小球摆弄了一阵,又抬起头对他说,我的手没练过,不听使唤,不过我知道你是怎么变的。老者含笑宽容地说,嗯,变不上来,拿嘴说破也行。你说我是怎么变的?我把小球放到手上比划着说,你把它们都夹在手指缝里了,甭管怎么变,其实这几个小球都没离开你的手。围观的人们已经懈怠,这时一见露了底,哄的一笑就都散去了。
我有些得意,站起来拍拍手刚要走,却被那老者叫住了。他说,这位小兄弟,你留步。我站住了,回头问他,还有事吗?老者笑着走过来说,我今天让你踢了场子,也算值得。你是干什么的?我说,你看我像干什么的?老者上上下下看了看我,眯起眼说,是个学生吧?我笑了笑,说是。他又问,听口音,不是此地人?我点点头。不在家里念书,跑出来干嘛?我不想说这些,转身要走。老者再次把我叫住说,哎——先等等,你现在要去哪儿?我说,找地方吃饭去。老者笑了,过来一拍我说,这好办,走吧,我请你吃饭。我看看他问,你干嘛要请我吃饭?老者爽快地说,嘿,像你这岁数儿,正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的时候,吃顿饭算什么?走吧!他一边说着,就伸过手来拉我。我推开他的手说,不,我还有钱吃饭。
说罢,就扭头走了。我对这个老者印象不好。我习惯以貌取人,他这副鼠相让我看着不喜欢,而且一说话油腔滑调,也让我觉得挺讨厌,我在一家小饭铺吃了碗烩饼,又在街上转了一圈,就来到城外。我翻身躺在路边的草地上。四周很静。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蓝天,蓝天的下面是白云,白云的下面有几只羽毛艳丽的鸟儿在飞翔,鸟儿的下面是轻轻掠过大地的微风。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英英。我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英英身边的座位空了,她心里一定很难过。我似乎看到了她那双正在流泪的眼睛。英英真的很可爱。我也想起大嫂和那些侄子侄女。大嫂见我终于走了,心里肯定很得意。她每到得意时就显得异常的漂亮。而我的那群侄子侄女,这会儿也许正在我的房间里肆无忌惮地拉屎撒尿翻跟头。只有大哥会很伤心。他自然搞不懂我为什么会突然离家而去。我想,大嫂永远不会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天开始阴下来,风变得有些凉了。我原打算休息一下就继续上路,这一来只好先回县城里去。我最怕下雨。为了省钱,这一个多月来我很少住旅馆。傍晚,雨终于下起来。我在街上找了一个宽大些的屋檐,靠着墙坐下来。我打算就在这里过夜。街上没人,哗哗啦啦的雨声似乎把整个小县城都淹没了,淹在一片烟雨中。我正在发呆,突然从雨里冒出一个人。他停下脚步看看我,立刻朝这边走过来。
小兄弟,怎么在这儿呆着?他说。我已经认出来,是那个变戏法的老者。他又问,怎么不去住店?我含糊地说,这里……凉快。
老者乐了,说,算了吧,别冻死你就是好事儿,是为省俩钱了值得吗?我脸上一热,心里越发讨厌这老头。他又说,走吧,到我那儿去吧。我固执地说,这里挺好。他过来一把拉起我,笑着说,你这脾气出门儿在外,可受罪啊!我不好再推辞,只得随他站起来。
来到一问小旅店,老者跟里边的人都很熟,一路打着招呼走进去,就领我来到一间客房。屋里的陈设很简陋,只有几个床铺,迎面摆一张满是油污的破白茬儿桌子。地上扔着两个洗脸盆,靠墙堆着几只破旧的旅行袋,看样子大概是演出用的道具。屋里飘散着一股沉闷的汗臭气味。老者摘下身上的塑料布,抖了抖雨水,一边招呼着让我坐,一边从怀里取出几个油纸包和一堆烧饼放到桌上,然后,又抓过暖水瓶朝一只破瓷缸子里倒热水。他叹口气说,唉,你看我这当师傅的,白天累一天,晚上还得伺候他们。那两个徒弟正都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忽然觉得,这老者其实挺好。他忽然问我,你还没吃饭吧?我点点头。他说,正好,一起吃吧。他说着把那两个徒弟叫醒:起来,都起来,吃饭了!两个年轻人爬起来,揉揉眼,坐到桌边就头也不抬地吃起来。老者指着那个大鼻子大嘴大脑袋的年轻人说,这是我的大徒弟,叫溜子。然后,又指了指他旁边的瓜条子脸说,这一个是二徒弟,叫月子。溜子和月子嘴里塞满食物,膨胀着脸抬头漠然地翻了我一眼,像看一件与他们无关的东西。我冲着他俩点点头。老者又笑着催促说,你快吃吧,跟他们吃东西得抢,要不一会儿就没了。我走过去,也跟着一起吃起来。
老者坐到我身边问,你叫啥?我说,黄亮。黄亮子?老者噗哧乐了。我正色说,是黄亮。老者点点头说,黄亮还行,要是黄亮子可就不好了。我问,为什么?我忽然发现,溜子和月子正在一旁吃吃地窃笑。
老者并没给我解释。他又问,多大了?我说,十七。他哦了一声,沉吟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说,有个事儿,我想问问你,你可得说实话。我一边吃着烧饼,冲他点点头。他看着我问,你从家里出来,到底是因为啥?我说,不为什么。他凑近我说,是不是……闯了啥祸跑出来的?我说不是。我不想把自己的事告诉给陌生人。老者就不再问了,好像松了口气。他忽然说,跟我学手艺……咋样?我乐了,说,就学变那小球?老者看出我不屑,有些不高兴了,哼一声说,当然还有别的。戏法儿千变万化,神出鬼没难猜,你今天看见的,那都只是皮毛。我低着头,没吭声。老者又说,你人挺机灵,要是跟我在江湖上闯荡几年,以后说不定会有大出息。我告诉他,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我还有自己的事情。
老者失望地叹了口气,苦笑笑说,唉,我就知道没福分收你这样的徒弟。
说心里话,白天在场子里一见面儿,我就看你像块干这行的材料儿。他说着瞟了一眼溜子和月子。那两个人仍在边上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他又说,你的事儿不愿说,我也不打听,我只想问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我说,青溪。他眨眨眼问,青溪,青溪在N了1?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想想说,我走南闯北这些年,还从没听说过有青溪这么个地方。我说,好像在南方。他立刻问,你要往南走?我点点头。他说,这样吧,我们也正要往南走。以后呢,也甭论啥师傅徒弟,咱就一块儿走,你随走随找青溪这地方,捎带着给我捡捡场子帮个忙,也正好能有口饭吃,行不?我见他说得挺实在,想了想,也就只好点头答应了。
老者又告诉我,他姓祈,叫祈三太,让我以后就叫他祈师傅。
几天以后,我就随祈师傅师徒仨人一起上路了。
我们每到一处,就先找个小店住下来,然后撂地摊儿卖艺挣几天钱。用祈师傅的话说,干这行发不了大财,却也不至于挨饿,一天多少总能有些进项。我渐渐发现,祈师傅这人确实挺好,对我不仅和善,也很体谅。他知道我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初干这行拉不下脸,所以每次撂场子,只让我在边上给看一看东西,偶尔才喊我进去给他们帮一下忙。
祈师傅的两个徒弟人性却很差,溜子懒,月子奸,平时撂场子顶不了多大事,总是只耍祈师傅一个人。哪一场下来,祈师傅都要累得通身是汗。而且,他俩对我都怀有很深的敌意,常躲在暗处阴险地偷看我,从不肯多跟我说一句话。有时候,他们甚至存心跟我作对。
但我并不与他们计较。我知道,我和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一天来到个镇子上。晚上吃了饭,溜子和月子就都横在床上睡着了。祈师傅一边拾掇着魔术家什,忽然问我,这些日子,你跟着跑了几个场子,看出些门道没有?我说,多少看出一点来。祈师傅问,看出啥了?我想了想,却又一时说不出来。祈师傅扔下手里的东西,坐到我跟前说,这一阵儿我让你跟着跑场子,就想让你知道,指着变戏法儿耍玩艺儿这行吃饭并不容易,不像你看的那么简单。我点点头,承认了。祈师傅又说,你怎摸了,眼能逮事儿,这我早就看出来了。可光凭这点机灵气儿还不行,要想真干这行,还得下死功夫苦练。他扫一眼床上的溜子和月子,叹口气说,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他们两个人将来一个都成不了,一个太笨,脑袋硬得不会拐弯儿不说,手还不分溜儿,另一个又太滑,恨不能天天光躺着吃饭才舒坦。唉,就看着你行,可你还不想拿这行指身为业。祈师傅说着,神色有些凄然。他笑笑又说,也难怪,人各有志嘛!你眼下年岁这样小,正是心比天高的时候,我不强求你。
我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一咬牙说,祈师傅,我听你的,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还走不了,从今往后,我跟着您学手艺。祈师傅淡淡地摇头说,嗨,你就是真学成了又有啥用?虽说艺不压身,可这门子手艺学会了不使,用不了多少日子也就撂荒了。我看得出来,你跟溜子和月子不一样,将来不会是这行里的人。你是有大出息的。
我诚心诚意地说,只要跟着您一天,我就认真学。
祈师傅仔细打量了我一阵,回身从箱子里拿出一把七寸多长的尖刀,哐啷扔到我面前,然后把手伸开放到桌子上,看着我说,你戳戳我的手指头。我犹豫地拿起刀,愣愣地看着祈师傅。祈师傅淡淡一笑说,别怕,你只管戳。我攥起刀柄,朝着他的手指扎过去。祈师傅的手没动,只把那根手指朝边上一闪就躲开了刀锋。他笑着说,扎吧,你接着扎。我一咬牙,把刀连着朝他放在桌上的手扎过去。他的五根手指左屈右伸躲闪着,竟然极其灵活。我停住手,愣呆呆地看着他。祈师傅收回手,笑着说,明白了吧,戏法儿不光是唬弄人的假招子,也有真功夫。我由衷地点点头。祈师傅又说,我问你,在场子上变戏法儿,是变的瞎,还是看的瞎?我信口说,看的瞎。祈师傅笑着摇摇头。我说,那是……变的瞎?祈师傅又摇摇头。他不紧不慢地说,告诉你,变玩艺儿的时候,你得想着自己是个瞎子,人家看的谁的眼都比你厉害,这样才能把玩艺儿变得滴水不漏。可真到变的时候,你又得把看的人变成瞎子,当着他的面儿,就在他的鼻子底下捣鬼做手脚,还不能露出半点破绽,让他大睁着两眼受你唬弄,跟着你笑,替你担惊受怕。这才叫真本事。
我问,要真碰上眼尖的呢?祈师傅淡淡一笑说,跑江湖撂土地儿,戏法儿变露了让人家踢了场子,也是常有的事。你那次不就踢了我的场子?不过要记住,到这时候千万别跟人家争,收拾东西赶紧走人。这怨不得人家,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可话又说回来,这年月眼尖心灵的人还剩几个?你看他们走在街上一个个东瞅西看揣着心眼儿,其实都好唬弄着呢。他们也愿意让你唬弄。戏法儿一变,他们一乐,挨了唬弄还给你钱,两头都合适的事儿。真把戏法儿给戳穿了,他们心里反倒不痛快。我看着祈师傅,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样深的哲理来。祈师傅又说,现在的人哪,没人喜欢真的,都爱看假的,明知是假的,他们也当真的看。咱变戏法儿的呢,就顺着他们心思。他们想当真的看咱就只当真的演,把假的演真了,真的变假了。人家是为开心解闷儿,咱为的是混口饭吃。
不知为什么,听着祈师傅这话,我突然觉得心里挺难受。这时我才明白,敢情变戏法是一门弯着心思唬弄人的手艺。唬弄人的人心里都是最明白的,而越是明白的人心里也就越痛苦。现在,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了。祈师傅大概说累了,喝了口水就歪身躺在床上。
他沉了沉又说,其实万事都是一个理,人活在世上,也是这么回事。记住了,只要能把啥事儿都当戏法儿变,这一辈子,你就能活得舒坦自在。祈师傅的这些话,我整整想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