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师傅的两个徒弟确实很独特。后来这些年里,我再没见过类似他们这种人。
他们平时说话很少,无论遇到什么事,反应都很迟钝,脸上总是一副麻木的表情。但两个人又有各自的嗜好:溜子爱好吃饭,月子爱好睡觉。我从没见过像溜子那样能吃的人。他的嘴很大,牙齿也锋利,吃起烧饼不眨眼,一口一个。每天从早到晚无精打采,总说肚子饿。我也没见过像月子那样能睡的人,赶上阴天下雨不能出去摆场子,他能在床上连着睡一天一夜,而且连个身都不翻。祈师傅无可奈何地对我说,他两个人这嗜好都是江湖人的大忌啊!江湖人讲的是勤快,起五更睡半夜,勒紧裤腰带咬着牙也得干,哪有这样好吃懒做的。
但是,溜子和月子也有个共同的优点:虽然祈师傅瞧不上他们,他们却对祈师傅忠心耿耿,整天一左一右紧紧跟随,像两个孝子。我一直想寻找机会跟他俩接近,他们却总是躲避,还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商量什么。我不知他们对我的敌意是从哪里来的。有时,他们甚至还故意捉弄我。一次撂场子完了事,祈师傅被一个熟人请去吃饭;溜子和月子也都说有事,两个人先回去了。等我一个人饿着肚子收拾完家什回到店里,他们早已吃完了饭。溜子伸着他那又粗又长的舌头,正在舔盘子,月子则躺在床上假装睡觉。祈师傅回来问,这是怎么回事?溜子说饭买少了,他现在还没吃饱。月子说,他们以为我在外面下馆子了。我心里明白,他们是存心想饿我一顿。
但到了场子上,他们从不给我使绊子,一招一式都跟我搭得严丝合缝。我对这种生活渐渐习惯了。祈师傅人虽瘦,功夫却很精深,在场子上两个鸡蛋大的铁球吞下去,再吐出来时面不改色。他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练功,而且总让我站在一旁看。
一天,我们沿着一条小河走了几十里路,天快黑时来到一个村子。这村落很大,房子盖得也挺气派,虽然地处荒僻,但看上去并不土气,人们在街上走来走去穿的衣服也很入时。村外种着一片很大的果木林,有桃树,梨树,苹果树,北面是几个连成片的鱼塘。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比较富庶的地方。街上已飘散起葱油的香味,家家都在做饭。溜子嘟囔着说饿了,月子也苦起瓜条子脸说,是啊师傅,走不动了,找个地方住下吧。祈师傅不动声色地东张西望着,走了一阵突然停下来,转身对我们几个说,等一会儿见了这里的人,你们都不要说话,只听我的。我看看祈师傅,又看了看溜子和月子。溜子和月子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祈师傅带我们来到村委会办公室。
屋里办公桌跟前坐着个中年汉子,紫红脸,一团络腮胡须遮满了下巴。他抬头看见我们,立刻站起来说,请问,你们是?
我们是青溪市魔术杂技团的。祈师傅不慌不忙地说着,走过去跟那汉子握握手。那汉子看着我们愣了一下。我也愣住了,不知祈师傅在搞什么名堂。青溪市魔术杂技团的?哦,来来,快请坐。中年汉子回过神来,连忙招呼着让我们坐,然后才又试探着问,您几位来,有啥公干?祈师傅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这次出来,是巡回演出的,为农民送戏下乡,同时我们也可以增加一些收入。我是演出队长,姓祈,这几个都是我的队员。中年汉子听了,立刻过来跟我们几个握手说,哦,欢迎欢迎,太欢迎了!
我跟这汉子握着手,心里有些忐忑。中年汉子忽然问,您这演出队里,就这么儿个人?祈师傅一笑说,当然不止我们几个。这一次团里出来,上上下下百十号人呢。我们是分成若干个小分队,大家分头下乡。中年汉子的眼里忽然闪了闪,试探着问,请问祈队长,您几位演出的费用?祈师傅淡淡地说,这你只管放心,我们既然是送戏下乡,就绝不会坑农害农。那汉子好像稍稍松了一口气。
祈师傅又说,我们以往下来演出都是这样,村里管吃管住,然后按最低标准付给我们演出费就行。如果大家看了演出觉得有意思,我们也可以再加演几天。中年汉子一听高兴了,连声说,行行,这可太好了,平时想请你们都请不到呢。眼下咱农民啥都不缺,就是缺戏看。太感谢你们了。祈师傅谦逊地说,别客气。溜子在一边瓮声瓮气地说,先给我们弄点吃的吧,肚子早饿了。月子也应和说,是啊,让我们先住下来,演出的事再具体商量。
他们两个人对眼前的事并不惊讶,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祈师傅瞥了他两个人一眼。
中年汉子连忙说,哦……对对,我这就让人去安排您几位的吃住。具体演出的事,咱回头再慢慢商量。他说着冲我们点点头,就匆匆出去了。彳确夕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村里给我们安排的房子很宽敞,一明两暗三间红砖房。我和祈师傅住东屋,溜子和月子住西屋。一安顿下来,祈师傅就把我和溜子月子领到跟前,低声嘱咐说,记住,从现在起咱就是青溪魔术杂技团的了,可不要说漏嘴。溜子和月子都点点头。祈师傅兴奋地说,这一回,兴许能多挣几个。我始终没说话。从一进村,我心里就一直不太舒服。晚上村里请我们吃饭,那中年汉子和几个村干部作陪。菜都是用大碗盛着,净是些鸡鸭鱼肉。我已经很久没吃到肉了,这一晚却没什么食欲,看着桌上的菜就觉得恶心。溜子和月子却吃得很香,头也不抬,每人的跟前都守着一大堆鸡骨头鱼刺。
祈师傅一直很矜持,在桌前不大讲话,吃得也下曼条斯理。不管中年汉子和几个村干部怎么站起来轮番劝酒,他都不喝,他说自己不会喝酒。中年汉子有些不相信地说,像你们经常出来演出,能不会喝酒?祈师傅笑笑解释,干我们这行有危险,喝了酒容易出闪失。这时一个村干部说,有件事,我们还想跟您商量一下。祈师傅飞快地看他一眼问,啥事?
村干部说,咱这里晚上经常停电,改在白天演出行不?祈师傅像是挺为难,摇摇头说,哎呀,白天演出,只怕效果就差多了。村干部笑笑说,啥效果不效果,咱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看玩艺儿也就图个热闹。中年汉子说,咱先定三天,每天两场,上午一场,下午一场。
祈师傅想了一下,点头同意了。中年汉子又小心地说,祈队长,还有件事得跟您商量一下。祈师傅嗯了一声,看他一眼。中年汉子说,您这巡回演出,一场……多少钱?祈师傅一笑说,这要看咋算了。既然是送戏下乡,当然就不能按正常演出收费。这样吧,等最后村里看着给,有多大能力出多少钱。中年汉子感激不尽,连忙点头答应。
溜子和月子这时已吃得直打饱嗝儿。祈师傅看看他俩,又看看我,对溜子说,再带点东西回去吧,你到夜里不是总爱饿么。溜子立刻抓了几个馒头,又拎了半只鸡。祈师傅一笑解释说,我们的演员都很辛苦,夜里还要练功。我实在不想再呆下去了,就站起身,先走出来。外面的风黏糊糊的,夹带着一股牲口的粪便气味。我突然觉得想吐。
回到住处,溜子和月子一进西屋立刻就打起了呼噜。我躺在炕上,呆呆地瞪着屋顶。祈师傅走进来,看看我问,咋了?我说没什么。祈师傅笑了,说,是为今天的事吧?我没吭声。祈师傅说,你啊,这点儿就不如溜子和月子了。他们年头儿多,早习惯了。
我翻过身来,看着他问,你今天,干嘛说咱是从青溪来的?
祈师傅笑笑说,哦,是为这啊。青溪这地方连我都没听说过,这样说,也是为保险。他看看我,又叹了口气说,你啊,还是脱不净那个学生脾气,这可不行,以后有你的罪受。咱爷儿几个是干嘛的?跑江湖的,眼下满世界都是假的,江湖上还能有真的?祈师傅坐下来,打个哈欠又说,比方说今天吧,我要说真话呢,那一进村就告诉人家,说我们是跑江湖卖艺的,今天来到这儿,还求村里乡亲赏口饭吃,然后撂开地摊儿,演一两天挣个仨瓜俩枣儿,臊么搭眼卷铺盖走人。可要这么说呢,人家就把你当一回事,好吃好喝好住,临走还能多挣几个钱。咱并没留啥偷手,玩艺儿都是这点玩艺儿,只是换个卖法儿,价儿就不一样了。甭管真的假的,你说哪个划算?祈师傅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但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我闭上眼,什么都不愿想了。
演出是在水塘边的空场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
祈师傅拿出压箱底的家当,在当中的方桌上蒙了一块大红丝绒滚金边的台布,四角缀着黄流苏,自己是一身湖蓝色的短衣打扮,看上去透着精神。溜子和月子也都换了装束,一人一身青衣撒裤。我没行头,就临时披了件黑丝绒的斗篷。那时我的样子一定挺滑稽,大概像个木偶。
溜子和月子先表演了几段杂耍,逗得村人不住地乐。然后,就是祈师傅表演气功。祈师傅确实很有功夫,手指粗的铁链子缠在腰上,一运气嘿的一声,就能绷断。三寸长的铁钉,一个鼻孔里插进一根,还照样能说话。人们大气不敢出,一个个都看盲了眼。祈师傅又练了几手之后,突然对众人说。
现在,请我们团里的一位新演员表演。
我没料到祈师傅会让我上场,一愣的工夫,就已被他拉进场子。祈师傅向众人介绍说,小黄虽是我们团的新演员,可人挺机灵,希望大家鼓励,多给点掌声!他说着就冲我喊了一声,哎,小黄!我立刻答道,哎,队长!这回你给大家表演什么?刚才您练了几套硬气功,接下来我就变个小戏法儿!说来就来?说来就来!说变就变?说变就变!我和祈师傅这里一答一对地说着,溜子和月子已经把三个瓷碗扣在方桌上。我走过去,掏出几个小球,分别扣在这三只碗的下面,然后嘴里开始叨念:一个两个三个,三个两个一个,一个三个变两个,两个三个变一个,小球走了小球来了小球又走了,小球来了小球走了小球又来了,走了来了来了走了走了就走了,来了走了走了来了来了又来了……叨念完了一掀碗,几个小球就都跑到同一只碗底下去了……
人群里立刻爆起一阵喝彩声。这些词几都是我临时现编的,说起来竟然朗朗上口。
我们在村里一连演出三天,几乎是场场火。村干部来跟祈师傅商量,想让我们再加演几天。于是又演了三天。渐渐就惊动了附近的村落,来看我们表演的人越来越多。三天后,这里的村干部还想再加演,祈师傅却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了。他说我们必须马上赶回去,团里还有别的演出任务。临走那天晚上,我们几个收拾东西,祈师傅坐在一边数钱。溜子和月子都嘟囔着不想走。祈师傅瞪两个人一眼说,这叫见好就收。住在大瓦房里一天三顿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我也知道这日子舒坦。可人不能太贪,一贪就要出事了。祈师傅说着,抻出200元钱递给我。他说,拿着吧,这是你的。我一防。祈师傅笑笑说,钱是大伙儿挣来的,你也有一份儿。我不想要这钱,就说,还是算了吧。祈师傅不高兴了,看看我说,怎么,你嫌这钱来路不正?告诉你,这可是血汗钱,咱凭力气挣来的!我只好把钱接到手里装起来。祈师傅又对我说,你跟他俩不一样。溜子和月子都是我徒弟,我的钱就是他俩的钱,将来他们的媳妇还都得冲我要呢。可对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祈师傅看着我,说得挺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