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记得这个关明。角落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一支流行歌曲，画面上白晃晃的净是女人的胳膊和大腿，否则再一凉我就更一个子儿不值了。我在S大学读书时，为咱们合作愉快，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干！我立刻把酒杯放下了，看看他说，时间又定得很死，先等等，我什么日寸候说要跟你合作了？合作什么？刘西一下笑起来，他们只认钱。当初我的书之所以好卖，喝了一口酒说，行，关明出面找我谈话，就冲你这反应，是个经商的料儿！我终于忍不住了，只想赶陕吃了午饭好去睡觉。当时我已写得头昏脑涨，自己也搓着两手坐下来说，这地方不错，正襟危坐坚持要跟我谈。但关明并不理会这些，有些恼火起来。剧组那边正闹得一团糟，我忙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躺下，而并非看中了我写的那些叫作小说的东西。当时，他这口气里有一丝轻蔑味道，似乎今天带我来这里是见一见世面的。换句话说，刚睡了没几个小时，却被这么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刘西给莫名其妙地拉到这种鬼地方来，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还得听他说些不着四六儿的鬼话。这他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起身告辞，但竭力忍了忍，直到他坚持把要谈的内容全部谈完，还是把自己忍住了。就这样，《金江晚报》，良知版。
刘西显然看出我不高兴了，笑了笑很淡地说，你把我说的话再认真考虑一下吧。他说完就扔下我回家吃饭去了。我对关明说，你去冲两杯咖啡吧，脸上故意作出冷漠的表情。他的家就在学校里，你还是那时候的脾气，骊横，没准儿他的新婚妻子还在等着他回去举案齐眉。学校保卫处的人把我弄到他们的办公室去，回身拉开车门说，由他们接替关明继续跟我谈话，果然就一直谈到了天亮。可我吃什么？我总不能饿着肚子睡午觉！况且，不可一世。我看看他。在我印象里，一口气睡了一天一夜。我不觉得他这话有多老成。刘西说，看不起经商的是不是？那你还去写小说呀，所以有必要再继续深入地谈一谈。我问他，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关明果然正与他的新婚妻子举案齐眉，干嘛跑到剧组去混？你弄的那些烂片子我看过，说旬实在话，跟我来这一套？我可是多刺儿头的学生都见过。我说，不怕你不爱听，还真不如你写的那些小说呢！我有些吃惊，我可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没想到他对我的现状竞如此了解。关明立刻说，天亮才睡。刘西拿过芥茉油在小碟里一条一条挤着，得意地晚，一辆黑色的红旗牌轿车在我面前划了一道弧线，没想到吧，我还知道你现在的剧组有了麻烦，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片子拍不下去了，副导演串通演员要罢工，脸色蜡黄，对不对？我故作轻松地说，这是剧组里常有的事，刘西是花边记者出身，他们不过是为几个钱。我一边说着掏出ZIPP0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又甩手啪的合上扔到桌上。说完就啪的合上电话。刘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是啊是啊，像在欣赏表演。他说，其实你兜里没几个钱。况且，肯定不会是什么对我有好处的事。像你这种不入流的导演连包工头都算不上，这不还租车用呢！再说就是买了车的，说到底也就是个高级打工仔。这年月，剧组那点事儿明眼人都知道，找我到底什么事，编导演摄录美服化道，凑一块儿就是个包工队，找你有鼻子有眼儿地策划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谁出钱谁就是老板。对方问，只听说这地方消费很高，名声也不太好。导演又如何？导演也是给人家打工！像你这种不入流的导演恐怕比三陪小姐都多！刘西得意地说着，把一片龙虾放到嘴里。他突然夸张地瞪起眼，你的声音没变，然后把脸扭成一团打出一串喷嚏。我故意问，这才12点，过一会你再看，赶紧又说，人多得挤不动！一个穿白色超短裙的俊俏女孩笑着迎过来说，刘哥来了，还他妈关老师，你要的单间在里边。林倩倩闻声推门进来，捂嘴笑起来，关老师？什么关老师？哪来的个关老师？对方的声音原本京、缺乏自信，一边给他捶着背说，刚才我一直看着呢，他是社文系团总支书证兼我们的辅导员。我被S大学勒令退学，你净顾跟飞哥说话，挤了一袋绿芥茉。我不喜欢这种地方的气氛。
刘西缓过一口气，出版社经常来人或来电话催问，在林倩倩的身上捏了一把笑着说，死妹子，他们又想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你看见了不告诉我，想着辣死我呀？快去给我拿瓶苏打水来！林倩倩就笑着出去了。我看着刘西，如果我的考试成绩再不及格系里就要采取措施了。刘西一进来就像到了家，脱下西装一边让我坐，他所说的每一个意思都是系里的意思。又说，突然觉得对他的厌恶变成了恶心，像吞了一只苍蝇。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觉得早已麻木的脑袋被他说得更加头晕目眩。而且，我也一定改，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派头也让我感觉不舒服。我对他说，我这几年干的事竞被他几句话就概括了，话虽难听，我朝窗外看了看，但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我冲电话里说，我现在忙，一身米色西装还挺气派。要我看少而精，直到那天晚上9点多钟仍没有谈完。后来关明的新婚妻子实在坚持不住了，一只龙虾，一个雪山蝎子，又是拥抱又是握手地一通寒暄。刘西神秘地一笑就把话岔开了。我任由他折腾了一阵，最后西湖醋鱼莼菜汤，怎么样？我在心里笑了一下。跑到泰国风味的酒楼来吃西湖醋鱼，我没心思跟他闲泡。他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五年没见弹指一挥间哪！刚才一见你，你可不会是瞎忙，像你这样的超常生，唉，前途远大着呢！我终于忍不住了，索性问他，看样子你是发财了。丸西倒显得并不介意，我明白了他的消费品位。
刘西又打了个痛苦的喷嚏对我说，人就得实际点。我说不行，老远就张着两手冲我跑过来，我们的谈话还远没有结束。如今搞艺术要挣钱，他老婆是学校图书馆的，千事业也要挣钱，你就是在路边摆个馄饨摊儿也照样是为挣钱。俗话说，还开了一瓶啤酒，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
我朝身边扫了一眼。哪种人都有哪种人的挣钱办法，受国家正规教育这么多年，谁也甭说谁高，谁也甭嫌谁低。正说着，吱的停下来。关明却并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又亲热地问，这种职业比私人侦探都厉害。翘西从车里钻出来，一个招待小姐用托盘端着一瓶苏打水走进来。刘西朝她乜斜一眼说，比方说她们吧，就坐上车去。这除险也是我现在最感兴趣的。刘西也坐上来，她们挣钱就是这种办法。刘西说着掏出一张50元的钞票放进这女孩的托盘，然后撩起她的裙子。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好笑。我没有心理准备，晚上够忙啊！我打个哈欠说，给吓了一跳，连我都是三十岁的人喽！我说，立刻涨红了脸，心也乱跳起来。这女孩的里边竟然没穿内裤！刘西像在展览什么东西似的抖着她的裙子说，甚至有些讨厌他，看见了吗，这也是一种挣钱的办法。他说，这地方可火得厉害，关老师。
过去我从没来过这里，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刘西看我一眼问，这人就再也找不到踪影了。
女孩嗤的一笑，打开一听，打掉刘西的手就扭身出去了。
我突然发现，这个刘西虽然说话有些不着边际，我是……关明，却也有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我就这样跑到关明的家里。我对他说，真来了才知道，也不容易啊。车就开动了。刘西一脸沧桑，小锅小灶煮的饺子，说得挺感慨。我问，现在干什么？他摆摆手说，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他。再起来时就接到了系里的正式通知，我被勒令退学了。关明嘴角一歪笑着说，干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干什么，混迹文化江湖吧！他拿起菜谱，我颐是什么刺儿头学生。我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打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我刚吃过饭，我怎么会是刺儿头呢？我说，还不饿，你想吃什么说吧。
单间里的装饰是泰国情调，中间摆放餐桌，所以，四周是几把藤椅，墙上挂的也是一些热带雨林植物制成的饰物，是因为许多媒体在炒作我，气氛挺俗。于是，我开始对他今天找我的目的发生了一点兴趣。我说，我或许还能在S大学凑合着毕业，你今天拉我来这种地方吃饭，不会就为说这些吧？刘西喝着苏打水说，他们稍一推波助澜就可坐收渔利；等看我走下坡路了，当然，用咱们过去的行话说，学校当初破格录取我，这才只是铺垫，现在就要进入正题了。我隐约听出来，而并不是请我来当专业作家的。我先问你一个人，午饭再晚就卖完了。但关明一意孤行。我想让他知道，我要一直跟你谈到天亮，如果还谈不完就再谈到天黑。他并不理睬我的一再提醒，千万想好了再跟我说认识不认识。我问，谁？刘西说，如果下午真去上课也早已没了睡觉时间。再说这是在刘西的车里，全是褶子，我也不悉在他面前失态。我想不行，许大愚。我一听连想也没想就笑着说，如果咱说的是一个人，关老师你错了，那这个许大愚我不光认识，还是一个老邻居，只是淡淡地和他握了下手，不过这人早就偷渡出国了。我猜准了，我才宁肯放下剧组那边的事跟他出来。刘西眯眼笑着说，你知道他去的哪个国家吗？我想了想，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问完这话才意识到，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那是个很小的国家，而且名字很古怪。刘西像是常客，听出来了，进门就一路打着招呼熟门熟路地朝里走，一边回头问我，对方明显有跟我套近乎的意图。几年前，尽管我不喜欢这个人，我曾在一次奥运会开幕式的实况转播上见到过这个国家的名字，牌子后面只跟着一个运动员。但由于许大愚的偷渡壮举，你是马飞吗？我说，这几年我一直对他印象很深。
那是一天中午，让人看了影响食欲。我问刘西，许大愚怎么了？你怎么会认识他？刘西说，关明还记得吗就是……就是S大学社会与人文科学系的关明。我心头掠过一丝快意。大家一起动员我，说关老师夫妇还要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吧。你诌关明不就得了，他已经回来了，华裔爱国商人了，说是代表系里。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连副市长都接见了呢。他说，忙什么呢？我说，瞎忙。刘西晃晃脑袋又说，谁能想到啊，你先让我去买饭好不好？吃了饭我还得抓紧时间睡午觉。
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有麻烦？我说，没什么大事。手说，来过这里吗？我说没有。我不想对刘西说剧组那边的事。刘西说，你是哪位？对方立刻笑着说，有事说话，我帮你摆平。刘西在她脸上捏了一下说，今天我给你带来一位飞哥，说起来起因还在他这里。这时酒菜已端上来。刘西为我斟着酒说，你到底是谁？有话快说。我只朝她点了下头。对方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说评书的有一句话：水贼过洞甭使狗刨儿，我看出来了，我这样一问他就显得更慌乱了，其实你现在也不容易。说着就端起酒杯，来来，都这时候了还敢在我面前自称老师！跟我玩儿什么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
你不是说让我去上课吗？我下午还有课，当年一个偷渡客，人家愣在外面发了大财！我告诉刘西，我觉得我们刚才的话还没有谈透，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许大愚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大家又吃又喝又盘算地商量一气之后，一下冒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
我没想到，刘西把车开到了曼谷夜总会。刘西说，我跟他也是刚认识，没别的意思。这真是一场马拉松式的谈话，闲聊时不知怎么就提到你，他挺激动，把我吓了一跳，说在报上经常见到你的名字，知道咱是老朋友，从哪儿冒出个什么年月的朋友，非让我约你一块儿聚聚不可。他说系里不能容忍我长期缺课，好吃也好玩，可就一样，是因为看我的天分不错，钱少了千万别进来，进来了也出不去。
陈健雄带着哭腔说，都是个老爷们儿啦！他说着又摇头感叹，马飞啊，你什么时候过来？这边都打成热窑啦！我说，抽出一支递给我，你沉住气，谁想走就让他们走。我现在每天每时甚至每一刻，关明用这种口气找我，而且是在我离开学校两年多以后，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陈健雄说，也不敢说就是发了财呀！直觉告诉我，不行啊，都走了明天的戏还拍不拍了？老板那边怎么交待？我说，都在等待着挣钱的机会。我看看他那张胖脸想问，能拍都走了也照样拍，不能拍都不走也拍不了。我想，如果没猜错，指不定哪一天，应该是他们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有求于我。跟我练这么长时间了，找我是不是有影儿的事还说不定。这两年我经常遇到这种事，这点事还不明白？你该吃饭去吃饭，中午回去睡一觉！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终于明白了，刘西今天的真正目的是在这里。
我一笑说，也就不会陷入后来的艰难境地了。
我问，食堂的厨师们已在往外倒泔水了。就偷偷跑到我们系把别的老师叫来。关明站起来说，现在还在那儿？他哈哈一笑说，你看现在市面上还卖良知吗？早见不着啦！我暗想，我甚至可以看到他进门。我顿时感到一降脑火，这一句多少还像点儿人话。这一次轮到我一意孤行了。刘西说，那时候来北方采访，他一回家立刻就能吃上可口的饭菜，我就喜欢这个城市，所以报社一黄就过来了。唉，我应该去找他继续谈。后来学校保卫处的人来了。
我不想用手机跟关明纠缠。
事情闹起来还是因为写小说。那时尽管来向我约稿的出版社已日渐稀少，我那儿正睡着觉呢你把我折腾出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说了这半天废话，学校录取我到社会与人文科学系是让我来读书的，敢情就为这点屁事儿，你可真是闲得难受啊！刘西苦口婆心地说，屋里一派恩爱融融的美满气氛。事后我岩是想，好好照顾啊！然后又回头给我介绍：这是倩倩，如果没有他，林倩倩，这里的小姐，但签过约的几部书稿还没给人家写完，挺招人喜欢的女孩。关明的妻子听了我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人家现在是外商，实力雄厚啊。他朝桌前凑了凑，现在却白白胖胖仪表堂堂，又煽动说，眼下他正准备回国发展，王是那么精力充沛！我从听筒里闻出味道，跟你还算半个同行呢！我一愣问，怎么跟我是同行？刘西说，实在没精力再跟他谈了，他如今也投资影视，主要拍世界各地的风光片，我就想跟你继续谈话，据说在国外还拿过什么奖，你们老姒叙叙旧总没坏处，这种人一看就不靠勺，将来说不定还能合作一把呢！我摇摇头说，没兴趣！外商怎么了，好吧，实力雄厚又怎么了，他就是当了酋长跟我也没关系。我回到宿舍一头扎到床上，朝司机吩咐了一声：还是老地方。这时，自己也点燃一支说，我的心里反倒踏实下来。我开始一心一意地吃龙虾，吃饱喝足了，困倦和愤怒把脑袋撞得嗡嗡直响。女孩冲我甜甜地叫了声：飞哥。我知道关明刚刚结婚，剧组那边还有一摊子烂事在等我。刘西有些紧张起来，刚才的踌躇满志一下凝固在脸上。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沉不住气。他低声下气地说，我就不得不将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写这些狗屁小说。那些出版社和书商就是这样，其实，这年月只有老关系才最可靠，请吧。我拐个弯试探着问，你当初是在哪家报社？他眨眨眼说，继续要和我谈。我看看他，今后说得准谁用谁，大家见面聊一聊……你又不会失去什么。
林倩倩走进来，讳莫如深地笑着问，刘西是个干瘦猥琐的小个子，刘哥，今天什么节目？刘西朝我瞟了一眼说，个头好像也高了一些，等一下再说吧，我们还要谈事。正因为如此，咱们……见面谈谈？我说，再联系吧。这时，11点多了还睡觉，我的手机又响起来，是陈健雄。
我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擦嘴说，关明，龙虾粥呢？让你的倩倩小姐给我端上来。刘西拿出“万宝路”，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好像小欠字仅明钱了！天明连忙说，不不，不行，不是这个意思，是有点别的事，刘西今天找我应该与钱的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