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子和月子跟我的关系开始缓和。大概是我学会了团春的缘故,他们终于把我也当自己人了。祈师傅曾把他俩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说,从今往后,小黄就是你们的师弟了,排行第六,叫申子。当时他俩用古怪的目光看看我,一起咧开嘴笑笑。
我渐渐发现,溜子和月子的人性虽不太好,却也并不是很坏。祈师傅教我练功,他们从没表示出不愉快,好像师傅教我是应该的,不教他们也是应该的。
一天下午,我们住进了一家小旅店。旅店的后面有一片小树林,地方很幽静。晚上吃了饭,祈师傅就带我来到这片树林。他先让我走了一趟拳,然后说,这些日子,你的长进挺大,今天就再教你两手新的吧。我听了高兴地问,今天学什么?祈师傅说,这回的功夫可是另一股劲,光使傻力气就不行了。他说着,就从腰上解下一根铁链子。这链子看上去很沉,铁环都有手指粗细。祈师傅把这条链子抡着甩了甩,唰的缠在腰上。他问,你看清了?我说看清了。祈师傅做了个蹲裆骑马式,猛一运气,嘿的一声,这条铁链子砰的就断了。这一手,祈师傅曾在场子上练过,回回都是满堂彩。祈师傅笑笑问,咋样,想学么?我说,想学。祈师傅就把链子扔到我跟前说,你试试吧。我从地上拾起链子,学着祈师傅的样子也缠在腰上。他说,勒紧。我又紧了紧。他又说,使劲,使硬劲。我的肚子稍一用力,铁链子竟砰的一声就轻而易举地绷断了。我看看这根链子,又看看祈师傅,迷惑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自己已练成这样深的功夫。祈师傅笑着对我说,你仔细看看那根链子。我把链子捡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链子的当中有一个暗环,环上有个豁口。我这才恍然大悟,不要说我,随便谁都可以不费力就把它绷断。我有些意外,这气功……也有假的?祈师傅淡淡地说,我早已跟你说过,世上的事不可能都是真的,可也不会全是假的。记住,再真的事里也有假,再假的事里也有真。
祈师傅说着,又掏出两根三寸多长的铁钉子。
他说,你再看这手穿洋钉。三寸多长的大铁钉子,往鼻子眼儿里一插就到了脑门子,人还不死?可人就是没事,你说这手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想,不管怎样说,钉子毕竟是插进鼻子里,这一点不可能做假。祈师傅笑笑说,这里边也有假。看着钉子是插进去了,可不是往上插,得顺着鼻子眼往嗓子里插,所以看着挺吓人,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我点点头,这才明白过来。祈师傅又说,可你说它假,这里也有真功夫,练这一手得把气运到地方,让鼻子通到嗓子的地方全张开,这样才能保险。我从祈师傅的手里接过钉子,试着往鼻子里捅了捅,立刻感到一阵酸痛直钻头顶,跟着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祈师傅笑笑说,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得慢慢练。
我第一次正式登场子是在一个秋天。那天一早起来,祈师傅为我的身上挂了红,两条红缎带十字交叉贴身系在胸前,外面再套上衣服。祈师傅说,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头一次出码儿的“现分儿”都要这样,为的是讨个吉利。我的行头也是新制的,一身蓝色绸子短衣,黄腰带。这天天气不好,一直没出太阳。场子上围的人很多,溜子和月子把锣鼓点儿敲得也很热闹。月子先上场变了几套戏法,然后是溜子要活宝。溜子笨得像头狗熊,一会儿扭胳膊动腿,一会儿又在地上翻跟头,逗得人们一阵阵地乐。看看场子上火得差不多了,祈师傅才向我使个眼色。我知道,该我上场了。我走进场子,转着圈向众人拱了拱手说,各位,刚才我的两位师兄给您练了几套小玩艺儿,接下来我再练几套真功夫。练好了,您受累鼓鼓掌,算是给我的报酬;练砸了,您就当是看个耍猴儿的,只管哄我,使劲儿哄。
我在场子里先练了一套玉链缠身。铁链子在腰上绷开的那一瞬,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了一声,招得人们一片喝彩声。然后,我乘势又练了一套鼻穿洋钉。正在人们使劲鼓掌时,月子走过来说,申子,查棚了,一会儿说不定要摆金。我一听就明白了,抬头扫一眼,天上果然阴得很厉害。月子又说,瓢把儿的说了,拖储。
所谓“瓢把儿”,是指师傅。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月子又向我使个眼色说,你储门子吧,过一会儿我跟溜子拖储。
我立刻转身向场子四周的众人说,刚才我练的那几样还都不算真玩艺儿,下面,我就再给各位练一套真功夫。这样说着,我便拿出两个铁球来。我把这两个铁球在众人面前举了举,又当当地敲了敲,然后一运气,张嘴就吞下一个,跟着,又吞下一个。两只铁球在我胸腔里当的碰出一声响,很清脆。场子上很静,人们都瞪大两眼看着我。然后,我又运着气把铁球一点一点顶出嗓子,哇的吐出来。两只铁球上挂满一层鲜红的血渍。
人们哄的一声都叫起好来。这时,月子在场子外边喊着问,师弟,吞铁球苦不苦?我由衷地说,苦啊!
难受不难受?
难受啊!我心里猛的一抽,两眼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
月子走进场子,向众人说,刚才各位都看见了,我师弟可是动了真格的。溜子也走上场子说,是啊,吐出来的铁球还带着血,不容易!月子说,我们哥俩这铜盘子不算大,现在端着往各位跟前走一圈,钱多的,您往里扔个十块八块我们不嫌多;钱少的,您多少扔个意思我们也不嫌少;没钱的也甭怕,您只管说一声,呆会儿我们绝不会在您跟前站下。
月子说完,就和溜子一块儿端起铜盘围着场子转了一遭。盘子里立刻盛满了各种纸币。这时铜钱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来。转眼间,雨已下成了一片。人们一哄而散,场子上只剩了我们。我让溜子和月子护着祈师傅先回旅店,自己留下来收拾场子。就这样,回去时身上已淋得湿透了。当天夜里,我就病倒了。
一么;我躺在小旅店里一连烧了三天,浑身上卞像抽掉了骨头,迷迷糊糊软得一点儿劲都没有了。我做了许多怪梦。有时梦见青溪,似乎那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有时也梦见英英,她好像也住在青溪,而且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还有时,我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小船上,四周是莽莽荡荡的河水,我顺水而下地漂着,头顶上一座座的桥向后飞去。这些长长短短的梦都是连在一起的,我好像已经活过了几百年。我觉得自己累得精疲力竭。
溜子和月子每天照常出去撂场子。祈师傅留下照料我。就这样直到第四天中午,我才渐渐清醒过来。祈师傅见我睁开眼,连忙过来问,觉得咋样?我笑笑说,没事了。我慢慢坐起来,只觉一阵晕眩,两眼发黑。
祈师傅说,你那天挺好。我跑了这些年,像那天那么火的场子还从来没见过。他拿出个瓶子,递到我手里说,喝一口吧,这东西现在对你有好处。我问,这是什么?他说,酒。我一愣说,您不是说……干这一行不能喝酒么?他笑笑说,那得看怎么喝。你现在病刚好,喝两口能补气。我拿过酒瓶子,试着喝了两口。果然,身上烘的一下热起来,顿时觉得舒服多了。祈师傅问我,知道咱这行为啥不能沾酒么?我说,不知道。
祈师傅说,记住,干咱这行有两大忌:一是酒,二是女人。常言说酒是水,女人是土,有了这两样,你就可能在一个地方扎下根来。可咱江湖人,脚底下是没根的,讲的是风吹浮萍,浪迹天涯。你现在也是个正经男人了,有的话,我一说你就该明白。这一辈子,女人离了男人活不了,可咱男人没有女人照样儿能活。我点头说,师傅,明白了。祈师傅看看我,又说,你看你这样子,别这么半死不活的。人只要一天不死,就得活出点儿精气神来!我说是,师傅。祈师傅说,咱这日子本来已经够苦了,再整天自个儿闷得心里苦着自个儿,那就更没法儿活了。活着就得乐乐呵呵儿的,懂吗?乐乐呵呵儿的!我点点头说,懂了。
我决定按祈师傅说的去做。从今往后,我要乐乐呵呵儿地活着。但是,生活中能让我乐呵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才感觉到,原来乐呵也是一件挺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