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冬季,太阳被西北风吹得黄起来。天开始冷了,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
快到年底时,我们沿着一条铁路线往南走。沿途小站很多,到处挤满了想趁年根再出来捞点钱的农村人。火车把他们一车皮一车皮地往都市里拉去。祈师傅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方圆左近都能说出地名,每到一个地方,也有很多熟人。他说旧历年之前不再走了,干了一年,也该歇歇了。溜子和月子听了自然高兴。他们乐得在一个地方住下来清闲几天。我却不太同意。我的心里还在想着青溪。
们在一个小镇上住下来。连着刮了几天大风,街上行人稀少,不能出外撂场子。溜子和月子赖在店里,除了偶尔起来吃饭,就一天一天地睡觉。祈师傅的行踪突然诡秘起来,白天经常出去,夜里很晚才回来。有时直到天亮我醒来时,他的床仍空着。
祈师傅从不说他去了哪里,每次回来,躺到床上就睡。我觉得很无聊。有时上街走走,买一本闲书回来翻看。一天吃晚饭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祈师傅说,咱们还是走吧。祈师傅翻起眼皮看看我问,往哪儿走?我说,咱总不能……老在这里耗着啊。祈师傅很踏实地说,外面天寒地冻,到哪儿都是一样。月子也在一旁帮腔说,就是么,咱东奔西跑一年了,也该歇个冬啦。溜子扔下啃净的猪蹄骨头,抹了抹嘴说,要走你自己走吧,反正我们是不想动了。我觉得心里一阵烦躁,一股火就蹿上来。但当着祈师傅,我又不好发作。
祈师傅看了我一眼说,吃完了饭,早歇着吧。
看样子,他这一晚又要出去。我起身从屋里走出来。外面漆黑干冷,冻得风都硬邦邦的。我在院子里练了两趟拳,还觉得心里有股闷气出不来。祈师傅果然又走出去了。半夜,我走进溜子和月子住的屋里,把他一人叫醒了。月子一看我的脸色,揉揉眼小心地问,申子,啥事么?我没吭声,伸手又把溜子揪起来。溜子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瞪着眼问,大半夜的不睡觉,你这是要干啥?我黑着脸说,你们给我出来。月子有些胆怯,看看我,又看看溜子说,你……有啥事,就在这屋里说吧,外面忒冷。他一边说着就想往被窝里钻。我面无表情地把衣服扔给他们。他俩没办法了,又互相看了看,只好穿上衣服随我到院子里。我说,咱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他们两个都没吱声。我又说,明天我去向师傅说,你们都得跟着说话。溜子晃晃大脑袋说,要说你自己去说,反正我们不想走。我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说,你敢再说一遍?溜子呼的蹦起来,嚷着说,你敢打我?我可是你大师哥!我手上一使劲,猛的把他扔到地上,然后又转身问月子,你去不去?月子也不含糊,说,不去!就是不去!我又一挥手,把他也打倒在地上。月子立刻杀猪似的嚎起来,你干嘛?我们知道打不过你,师傅教你功夫了,你厉害!
我扑上去,一阵拳头雨点似的落到他两个人身上。我把一股说不出的怨气都冲他们发泄出来。溜子的身上肉厚,打他就像打在棉花包上,噗噗的响;月子就不行了,身上净是骨头,拳头落下去硌得手上生疼。月子在地上疯嚷着说,你现在是角儿啦,长能耐啦,少他妈跟我们耍大爷脾气。你这嫩毛儿见多啦,老子不吃这一套!我越发狠劲地打。
这时,祈师傅忽然在我身后说,都住手吧。我停住手,回过头,祈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我站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月子一见祈师傅立刻跳起来说,师傅,这小子他……祈师傅冲他摆摆手说,天不早了,都回去睡吧。
溜子和月子一瘸一拐地进屋去了。祈师傅没看我,转身也进去了。
那天夜里,祈师傅没跟我说一句话。
第二天,祈师傅一早就又出去了,直到下午才回来。他站到桌前,一边给自己斟着水,一边背对着我说,咱明天一早就走。我应了一声。他端起碗把水喝尽,忽然又问,想出去吗?我问,去哪?他仍然背对着我说,上街,洗个澡去。
我随祈师傅走出去。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我在心里暗自揣测着,他为什么突然想起去洗澡呢?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洗过澡了。我差不多已忘汜了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我的确很想洗澡。
走进一间不大的浴室。这个镇上的人们大概没有洗澡的习惯,里边很清静。一股热气撞过来,带着肥皂的苦涩香味。我向四外看看,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
祈师傅很快就将自己脱得半裸。他说,赶快脱衣服吧。
我开始解衣扣,两手觉得有些忸怩。我已经很久不当着人光身子了,这让我有一种不舒服的陌生感觉。祈师傅已脱得一丝不挂,两只手毫无顾忌地在身上划拉了几下,转身就朝里边走去。水汽雾一样翻滚着,塞满了整个浴室。但祈师傅站在我面前,我却看得非常清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这身体很丑,像一只被雨淋过的破纸灯笼,从上到下除去骨头没了一点硬挺的地方。这时我才相信,原来破旧的男人身体竟比女人还掺。记得我上小学时,一天在路上看见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女人,她把浑身脱得精光,在街上乱跑。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没有吃饭,那具枯萎破烂的女人身体让我感到恶心,同时也很失望。现在想起来,当年那个老女人的身体比祈师傅要美丽多了。女人的身体再破败,总还能让人拼命联想起当年的影子。男人的身体却不行,男人令人彻底绝望。我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体非常英武,每一个地方都显示着男人的力度,再被水一浸泡,更闪出一层金属般的光泽。但是,我还是感到一阵酸楚,祈师傅就像立在我面前的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几十年后的模样。
从浴室出来,已经是傍晚了。祈师傅对我说,你先回去吧,告诉溜子和月子,明天一早就走了,先收拾收拾东西。我看看他问,你去哪了?我……还有点别的事,今天兴许回去晚一点。你和溜子月子收拾了东西早歇着,晚上别等我。祈师傅说完,就转身朝另一条街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祈师傅一定是去干一件不愿让我知道的事情。那么这会是什么事呢?我被这念头牢牢抓住了。我想跟去看个究竟。于是,我就在祈师傅的身后悄悄跟上去。
祈师傅先是走进一家小饭铺,大概是要吃饭。我在外面等了一阵,见他还不出来,就慢慢走过去。这家饭铺很冷清,里边没有几个人,门口的幌子在昏暗的灯光里被寒风吹得悠悠荡荡的。我扒着窗子朝里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祈师傅竟然正独自喝酒。
显然,他的酒量很大,一瓶白酒已下去大半,他仍在一盅一盅地喝着,脸上却不挂一点颜色。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心里找出许多种理由替他解释:天气太冷,祈师傅喝酒不过是为了暖一下身子;祈师傅有腰腿疼的老病,喝酒对腰腿有好处;祈师傅这些日子心情不好,他是因为跟我生了气才……但是,无论我怎样在心里为他解释,都无济于事。祈师傅曾亲口对我说过,他从不喝酒,干我们这一行的也不能喝酒。
这时祈师傅已站起身,朝门口走来。我连忙躲到黑暗里。
祈师傅来到街上。他并没有朝旅店的方向走,却转身拐进一条窄巷。我紧跟在他的身后,想看一看他今晚还要干些什么事。只见他来到一个门口站住了,前后看了看,推门走进去。我贴着墙走过去,见大门虚掩着,就侧身轻轻地走进院子。这是两间很普通的平房,一个窗子里亮着灯。我蹑手蹑脚地凑过去,就见屋里的床上坐着个女人。这女人的后背很宽大,头发有些蓬乱,领口的地方露出一块糙黑的脖颈。祈师傅站在地上,正和她说话。那女人问,你咋这时候才来?祈师傅说,我这两天事多。那女人冷笑一声说,是事儿多,这镇上的女人可不少哪。祈师傅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明天,我就要走了。去哪?吴家镇。
哼,是要去找那个浪娘们儿吧?是啊,你们可有日子没见啦。那女人把肥硕的身体在床上挪了挪,声音很恶毒。我扒在窗外,身体像脚下的破塑料布在寒风中颤抖。
这女人是谁?她跟祈师傅是什么关系?我在心里暗暗想着。
那女人回过身,开始铺被子。这时我才看清这女人的嘴脸。这是个非常丑陋的女人,脸上的肉像菜花一样翻着,嘴唇很厚,尤其是那两只眼,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眼睛,像两个洞,深陷在肉里炯炯有神。祈师傅慢慢走到床前,似乎想要上去。那女人翻他一眼,哼了一声。祈师傅立刻开始忙着脱衣服。我想,他那具可怜的身体比这女人的脸还要丑陋。
那女人也开始脱衣服了。她脱得很快,很彻底,在祈师傅的面前光得毫无顾忌。相比之下,倒是祈师傅有些害臊,似乎不太敢看她的身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赤裸的健康的活生生的女人身体。我的心一下狂跳起来。我说不出自己想干什么,只觉得身体上起着急剧的变化。这女人的身体非常健壮,壮得像一匹母马,身上到处绷着硬鼓鼓的肥肉,看上去圆滚滚的。她的两只乳房就像两个快要爆裂的塑料袋,屁股像一只怪异的巨大气球。我盯着她的两腿之间,那里黑丛丛的一团。凭着仅有的一点生理知识,我知道人类就是从那里爬到这个世界来的。我突然对那个地方充满了热望。
祈师傅在她面前蜷缩着身体,显得很渺小,像一只老鼠趴在母猫的身边。那女人恶声恶气地问,你身上脏不脏?
我,刚洗了澡。祈师傅的口气里带着几分讨好。
那女人就不再说活了,歪身躺到床上,像一座肉山倒下去。祈师傅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往那肉山上攀登着。然后,灯就灭了。屋里传出那女人咿咿呀呀的哼唧声,很浪,很抒情。木床在嘎嘎吱吱地响,祈师傅却一直沉默着,始终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我知道,这一切响动都是他在黑暗中弄出来的。我想象着他这时的样子,然后就朝门外走去。
这一晚,祈师傅直到天快亮才回到旅店。
我还没睡着,心里很乱,躺在床上想着许多事情。这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从我一开始认识祈师傅,他就在变一个巨大的戏法。而我,一直是个被他耍弄的道具。
祈师傅显得很疲惫,和衣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着了。
我们终于又上路了。一出镇子,风就大起来。野地里的浮土草屑被风刮得像席子一样翻卷着,打得人脸上发麻。溜子背着包,月子扛着行李,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这些天,他两个人已养得白白胖胖。我们仍沿着铁路线向南走。一路上,我懒怠说一句话。我始终没问祈师傅那天夜里的事情。这时,他在我眼里的模样已经完全变了,我没兴趣跟他说话。铁轨被寒冷冻得蓝盈盈的,笔直伸向天地相接的远方,像一架通向天际的云梯。我踏着枕木,觉得自己是在一阶一阶地往上爬。祈师傅回头问,中子,你怎么不说话?他一脸若无其事的神情。我闷头嗯了一声。他又问,不高兴了?我说没有。祈师傅笑了笑,回身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说不愿呆下去,咱们就不呆;你说想走,咱们就走。还有哪样让你不高兴?我竭力压着火,但还是声音挺冲地对他说,我说过了,我没不高兴。祈师傅就不再说话了。溜子和月子都闷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他俩再不敢轻易向我挑衅了。
我忽然问祈师傅,咱们这是去哪儿?祈师傅含糊地说,就这么走吧,到天黑时,赶在哪儿算哪儿。我说,是去吴家镇吧?祈师傅一愣,满腹狐疑地看看我问,你怎么知道吴家镇?我淡淡地说,随便说的。祈师傅的脸上有些不自然了,又走了几步,才像是不经意地说,这里离吴家镇不远,也就三四十里路,估摸头天黑就能到了。
傍黑时,我们到了吴家镇。这镇子很大,紧靠在铁路边上,还有一个挺繁华的火车站。一条干涸的小河围着镇边绕了一个大弯,河床上架着一座瘦桥。这桥看上去造得有些狰狞,全是木结构,枯槁的桥桩像一根根老人的腿,桥板如同瘦女人的胸脯。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一座用人搭起的破肉桥。我们走过这座桥,就进了吴家镇。
这里由于交通便利,显得很繁华,街两旁到处是店铺,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祈师傅并不急于找住处,像是不经意地说,先吃饭吧。饺子咋样?溜子一听,两眼顿时放出光来,连声说,还去闻香来饺子馆!祈师傅点头答应了。溜子磨拳擦掌地说,那儿的饺子最香,都是一个肉丸儿的!月子也高兴了,说,是啊师傅,咱可有日子没吃饺子啦!
一边说,我们就来到一家饭馆的门前。我抬头看了看,这家饭馆的门面并不是很讲究,两边的一副对联却有些别致,上联是:“好了吃吃了好好了还好”;下联是:“来了去去了来来了再来”;横批四个字:“百吃不厌”。正上方挂着一块黑地木匾,上写“闻香来”几个字,字体很拙劣,匾却做得有几分闺秀气,像一块笨姑娘绣出的花样子。
溜子和月子已经先进去了。我跟着祈师傅也随后走进去。里面店堂不大,摆着几张桌子,桌面上铺着破旧的塑料布。陈设虽然简陋,却也干净整洁,看得出店主是个勤快人。
月子冲里边喊,哎,老板娘,我们来啦!溜子像是到了自己家,已经在一张桌前大模大样地坐下来。柜台里出现一个女人。她看见我们,脸上倏地一红,立刻就走过来。她看看祈师傅说,你们……来啦。祈师傅嗯了一声,贪婪地朝这女人的身上扫一眼,立刻又把目光移开了。这女人约摸四十来岁,皮肤白皙,微胖的脸上有两个很深的酒窝。看得出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女人。祈师傅随口吩咐说,你给弄点吃的吧。
他的神气不像是跟饭馆老板娘说话,倒像是在指使自己的女人。
女人问,吃饺子?祈师傅说,嗯,你看着弄吧。女人转身就进里边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个丑女人说的浪娘们儿,莫非就是她?
这女人看上去挺安稳,带着几分斯文相,不像个开饭馆的老板娘,倒像是……我发现,很难说出她像个干什么的。一会儿,饺子端上来了,的确很香。那女人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吃。溜子和月子毫不客气,甩开腮帮子吃得很响。祈师傅每吃一个饺子,都要看那女人一眼,似乎是在吃那女人。我却没怎么吃。我的肚子里像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吃完了饭,那女人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对祈师傅说,晚上别走了,就住在这儿吧。祈师傅翻她一眼。女人抿嘴笑了,说,后边有地方,我又开了半间客店,你们给店钱就是了。
祈师傅剔着牙,朝我们这边瞟了一眼。我立刻站起来说,师傅,咱们还是走吧。那女人笑着过来说,小兄弟,这儿有房子,挺方便的。我把头转开了。我不想看见这女人的脸。其实,我心里对这女人并不反感。我觉得她比那个丑女人强多了。但我就是不想看她。我恨不能立刻就离开这地方。溜子和月子不敢再随便插嘴了,都呆呆地看着祈师傅。
祈师傅吐出一块食屑,抬起头说,今天晚上就住这里吧。
溜子和月子立刻提起行李,忙不迭地到后面去了。他俩似乎对这里很熟。我只好也跟过去。后面是儿间平房,都没有人住。我们来到靠西的一间。祈师傅没跟过来,还坐在店堂里跟那女人说话。那女人给他沏上茶,又端来洗脸水。
过了一会儿,祈师傅到后面来了。他进屋四下看看说,都睡在这屋里忒挤憋了,我再去另找个地方吧。溜子瞪着眼说,师傅,另找地方还得多花一份店钱,就在这儿凑合吧。祈师傅笑笑说,不怕,再开间房也多花不了几个钱。我站起来说,师傅,那就我跟您过去吧。祈师傅看看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改口道,行啊。
我跟祈师傅来到另一问屋里。我没再说话,铺开被子就躺下了。
祈师傅也躺到床上,只说了一句,睡吧,明天歇一天,后儿个出去撂场子。没等我应声,他那边已经响起了鼾声。
这一夜的事情与我预想的差不多。将近半夜时,祈师傅就轻轻爬起来,像只猫似的溜出去,然后又像只猫一样地钻进了另一个房间。我悄悄跟出去,站在院子里。那屋里传出一阵杂乱的响动,其问还夹杂着那女人的呻吟。我想,祈师傅这时肯定又像只猫似的蹿到那女人的床上,正像翻腾口袋一样地揉搓那个女人。那女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大,已经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里似乎充满了痛苦和快乐。我转身回来,翻身躺到床上。
第二天早晨,我一起来就出去了。我在街上转了一遭,到商店里买了个很大的提背两用包,红色的,又买了一些其他日用品。我点了点,身上还有一些钱,足够我用一阵了。
就这样转了一天,直到快黑时才又回到闻香来饺子馆。
祈师傅和溜子月子已经坐在桌前,等着吃饭。祈师傅见了我劈头就问,这一天,你上哪儿去了?我没吱声。他发现了我手里的东西,慢慢站起来说,申子,你这是?
我先把东西拿到后面去放下,然后才又回来,在桌前坐下了。我大声吩咐说,老板娘,今天不吃饺子啦,你给炒几个菜!那女人走出来,看看祈师傅。祈师傅看了看我。我有些不耐烦了,对她说,听见了吗?快去呀!她搓着两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发现这女人的面色比昨天更好看,白里透着红。
祈师傅对她示意说,去吧,炒几个菜来。那女人就低头进去了。祈师傅又转过脸,心平气和地对我说,中子,下次再出去说一声,省得我惦记。我笑笑说,行啊,下次我再走,一定事先跟您打招呼。祈师傅听了,很认真地看看我。我也很}人真地看了看他。
那女人把菜端上来。我又对她说,你再给我拿瓶酒来。那女人愣了愣,又扭过头去看着祈师傅。祈师傅也显得有些吃惊,沉了沉才问,申子,你今天这是咋了?我说没怎的。祈师傅想了想,才对那女人说,去,拿一瓶酒来吧!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喝酒。我发现,原来酒的味道是不固定的,你喝多少杯,它就会有多少种味道。开始时,它是甜、香、苦、酸、涩、辣的总和,然后每喝一杯,它就会少一种味道,到后来只剩下火烧火燎的辣,最后就什么味都没有了。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醉酒。喝醉酒竟然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它能使你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团气,一会儿膨胀得i艮强大,一会儿又收缩得很渺小。当你在这强大与渺小的感觉之间不停地来回变化时,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快乐。那天晚上,我已记不清白己究竟喝了多少杯酒。但我的心里始终很清醒。我一边示威似的喝着,一边眯起眼问祈师傅,您是不是觉得,我不该这样喝酒?祈师傅宽容地说,喝吧,男人么,偶尔喝一次也不为过。我说,那您也喝一点吧!祈师傅立刻说,我……从不喝酒。我问,您从来不喝?他说,从来不喝。我发现他说得面不更色。我看着他,突然嘿嘿地笑起来。祈师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吃完了晚饭,我开始收拾东西。我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些四季换洗的衣服。我把这些衣服一件一件叠起来,然后通通塞进刚买的背包。祈师傅并不问我这是要干什么,只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非要走么?他似乎早已知道我要走了。我点点头。他问,咋说走就走?我没吭声。这时,我已不想再跟他多说话了。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祈师傅沉了沉,有些伤感地说,也好,人各有志。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您这几年教我的东西,我一辈子都记着。祈师傅叹口气说,那我就再跟你说两句吧。他说,咱爷儿俩在一起也呆两三年了,我早就看出来,你这孩子心太重,肚子里太容易搁事儿,看见个树叶儿落下来,也得愣半天,这样可不行。人活着,就得想办法哄着自己高兴。我冷笑着说,我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人高兴。祈师傅说着掏出一支烟。我说,也给我一支吧。祈师傅有些惊讶地问,你学会抽烟了?我说,就是想抽一支。
烟很呛。这是我第一次抽烟。我不知道这烟是什么牌子,味道又苦又辣。
我拼命咳嗽着,烟从鼻孔和嘴里同时喷出来。
祈师傅接着又说,俗话说,人活着也就是这几十年,只要能高高兴兴地活一天,这一天就顶了一辈子;一年里要能有这么几天,你就活了多少辈子。可也有的人,糊糊涂涂地活了百十岁,这百十年也就顶一天,能算长寿么?短命鬼啊!
我不得不承认,祈师傅的话有他的道理。
祈师傅看了我一眼,又说,过去我早就对你说过,现在还得这么说,往后的日子里,你遇上的果实肯定少不了,兴许,还净是尖局儿。
祈师傅在跟我调侃儿。“果实”是指女人,“尖局儿”是漂亮女人。可你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你啥时候学会不认真了,啥时才能招惹她们。这话你可千万记着,往后一辈子对你都有用。
祈师傅就这么跟我念叨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睡下。
我走时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自己背上包,悄悄离开了闻香来饺子馆。外面天气清冷,一切都是铅灰色的,冻得很坚硬,整个吴家镇像铁铸的一般。我朝镇外走去,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是8点28分。这块手表还是大哥给我的,这些年我一直都带在身边,昨晚收拾东西,我才又翻出来戴上。我知道,今后我又要用到这块表了。
我又想起了犬哥。这时我才意识到,其实这几天遇上的事根本算不了什么。祈师傅说到底不过是个江湖艺人,跟我说几旬假话又有什么了不起?大哥倒是正正经经的老实人,多少年来安分守己一点虚的没有,还不是照样也欺骗了我十几年?我从小就是生活在谎言里,我应该习惯了。
我走出镇子,朝那座枯瘦的木桥走去。太阳已经升起来,照得河床一片灿烂。那座桥架在红雾一般的朝霞里,看了让人有些兴奋。我走上这座桥,就把自己融进了红雾一般的朝霞里。太阳似乎就在身边飘浮,伸手抓一把就是鲜艳欲滴的阳光。
我使劲张大嘴,吸进一丝浓烈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