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再也不跟水三儿干那种事了。
我想做一点正经事情,心安理得地挣一些钱。我现在很需要钱。我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旧,应该买几件换洗的衣服了。水三儿那天的话提醒了我,我又想到了撂场子卖艺。我在没人的时候试了试,手的确有些生,但活儿还行,并没有忘。我估计在车站这地方撂地摊儿,应该没问题。我自己动手做了几件简单的道具。一天早晨,我对水三儿说,今天跟我出去做生意吧。水三儿正睡懒觉,翻个身问,什么生意?
我说,挣钱的生意。水三儿一听挣钱,立刻来了精神,噌的坐起来说,怎么挣钱。
去车站撂场子,我耍把式变戏法儿,你敛钱。这……行吗?我笑笑说,怎么不行?
水三儿觉得这事挺新鲜,立刻满口答应了。我先给他说了这里边的规矩,怎么开场,怎么收钱。水三儿挺机灵,一昕立刻就明白了。
我们两个人来到车站,找了个热闹地方撂开地摊儿。水三儿尖起嗓子,只喊了一声,快来看哪,练玩艺儿的来啦!立刻就把人们给招来了。在车站等车的旅客正都呆得百无聊赖,巴不得有点儿什么新鲜事,一见这边围上人,就都跟着聚过来。眼看着人越围越多,我立刻拉开架式,又拿出过去的本事,吆喝一声就开练。
我带着水三儿在场子上只练了半天,快到中午时,就已挣了不少钱。回来的路上,水三儿喜气洋洋地说,大哥,我今天可开眼啦,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我笑了笑,心里觉得,还是这么挣钱踏实。
我和水三儿一连于了几天。水三儿越干越上瘾,每天一早起来出去买回早饭,我两个人吃完了就去车站,下午早早收摊儿回来,找个饭馆吃上一顿,日子过得挺舒坦。一天下午收了场子,水三儿对我说,大哥,咱今天别去饭馆吃了。我问,去吗男同志?他说,去我家吧,让我姐给咱做顿饭吃。我有些犹豫地问,这方便吗?水三儿立刻笑着说,嘻,我姐早就想让你去呢。
我发现,他笑得有些诡谲。
我买了两条鱼,又带了一些别的菜,就和水三儿一起朝他家走去。水三儿的家其实离车站并不远,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水三儿一进大门就喊,姐,我和申子大哥回来啦!水兰从屋里迎出来,看见我,嘴角往上挑了挑。她的嘴角非常好看。她说,进屋吧。水三儿大模大样地把鱼和菜递给水兰,然后吩咐说,快给我们做饭吧,饿啦。水兰接过东西,就去厨房忙碌了。我走进屋里,四下看了看。这只是两问普通的平房,陈设也很简单,但收拾得清洁舒适,使人觉得有些像闺房。我坐到床上,感觉这里挺亲切。我已经很久没闻过家庭的气味了。
水三儿说,这是我姐姐的床。我低头看看身下。这是一张单人床,上边铺着一条素白的床单,干净平整得一点儿皱褶都没有,白得有些刺眼。我连忙站起来。
坐吧,你……随便坐吧。水兰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冲我淡淡一笑说。等她又出去,水三儿才凑近我悄悄地说,我姐对你可真不简单哪。我问,怎么了?水三儿说,她这床平时谁都不让坐,有一点褶都得赶紧拉平。
我这时才发现,这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白的,白床单,白被套,白柜子,白水盆,连窗帘也是白色的。我想,这有些像病房。我问水三儿,你在哪儿睡?水三儿说,我平时不回来,回来就住里屋。
我朝里面的套日了看一眼,那里边乱糟糟的漆黑一团,看上去像个猪圈。水兰做饭很快,一会儿院子里就飘起了熬鱼和炒菜的香味。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团痒酥酥的温暖,漂泊了几年的身体像是停靠在个什么地方,有了安宁的感觉。
吃饭吧。水兰摆好饭桌,开始一盘一盘地端菜。她虽然有些瘦,但身材非常好看,腰很细,走起路来臀部扭得很生动。我忽然感觉有些拘束。这时,我想起凤子说的那些话来。我有些怀疑,那些事情是不是一个女孩为诋毁另一个女孩才故意编造出来的?在这方面,女孩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往往是惊人的。我好像漫不经心地问水三儿,你姐姐,过去是干什么的?在一个厂子里上班,水三儿说。
现在呢?
嗯……早离开那儿了。水三儿飞快地看我一眼,有些吞吞吐吐。我明白了。从他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凤子说的是真话。
水三儿一见桌上的鱼,立刻欢呼着说,姐,又是红烧鱼吧?水兰埋头摆着筷子,嗯了一声。水三儿流着口水说,嘿呀大哥,你今天算是有口福啦!我姐最会做红烧鱼,平时除非来了贵客,她还轻易不露这一手哪!水兰瞪了他一眼说,就你话多。我笑笑问,有酒吗?
不知为什么,我这时非常想喝酒。
水兰没吱声,转身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瓶白酒放到桌上。然后,又拿过两个酒杯。早就听三儿说了,你能喝酒。她这样说着,却并不看我。水三儿已经横起筷子大吃起来。水兰又对我说,随便吃吧,就像在家里一样。这话说得我有些感动,跟着心里就涌起一股舒服的感觉,像干了一天累活,坐热炕上,浑身好象散了架一般突然松弛下来。我斟上酒,一杯一杯地喝着。
水三儿得意地问我,这菜怎么样?我说,好吃。
菜真的很好吃,可以说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菜。我姐还会做好多菜呢,她过去……
三儿!你吃饭嘴还闲不住?水兰放下筷子,突然变了脸。
水三儿刚要再说什么,水兰已经起身出去了。水三儿看看我,连忙也起身跟出去。一会儿,水兰又回来了,脸上仍像刚才一样淡淡的平静。她冲我笑笑说,你吃啊!水三儿也跟进来,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我又拼命喝起酒来。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二哥。他死时才十多岁,现在想起他,竟然像在想一个弟弟。我忽然说,我,有过一个二哥。水兰抬起头,问我,他在哪?死了。我说。水兰问,怎么死的?病死的。我笑笑说。他小时候最爱钓鱼,经常用线拴了土蚕,去河边钓一种叫“傻八了”的小鱼。这种鱼一见土蚕就咬住不松嘴,直到拽上岸来还咬住不放。我二哥每次钓上来,都把鱼再放回去,有时候,一条鱼能钓上来很多次。水三儿忍不住乐起来。我却没笑。水兰也没笑。她静静地看了我一阵,拿过酒瓶,又为我斟上一杯酒。她忽然问我,你,为什么从家里出来?我说,找我妈妈。
我突然感到有些奇怪。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可现在,我却对水兰说了。水兰问,她在哪?我说,青溪。
青溪?青溪在哪?我说,不知道。水兰就不再问了,用筷子在桌上一下一下地划着。忽然,她抬起头说,我和三儿,也没有爹妈,他们,早都死了。水兰的声音很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这时,我觉得酒在肚子里翻腾起来,有些坐不住了。我知道,我要醉了。水兰慢慢站起来问,你,怎么了?我说,没事。
大哥,你喝多了吧?水三儿过来扶住我,把我面前的酒杯拿开了。
我突然感到有些委屈。回想这二十多年里的事情,哪一件都让我委屈。我觉得谁都活得比我强。别人没妈妈还有爸爸,没爸爸的还能有妈妈,水三儿即使都没有,还有一个水兰这样的姐姐,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我到现在连家也没了,我活了二十来年,现在属于我的只有我自己。我把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世界好像离我渐渐远去,一切声音都模糊不清了。我的脑子里变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了,只是感到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委屈。我打开浑身所有的闸门,让积攒了二十多年的眼泪从每一个孔里奔涌而出……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我觉得两个眼皮死沉,嘴里充满了酒臭。我使劲吸了一口气,噎得自己险些吐出来。屋里没有人。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是躺在水兰的床上。白床单已经撤去了,绿地浅花的褥子非常松软,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女人气息。我坐起来,只觉头上嗡的一声,疼得几乎要裂开。
醒啦?水三儿走进来,手里托着个比他脑袋还小的西瓜。
我有些窘迫地问,我,怎么会躺在这里?水三儿一笑问,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我想了想说,记不清了。我拼命回想了一下,只记得自己哭得很凶。水三儿哼了一声说,你可把我和我姐折腾苦啦!后来你躺在地上又哭又闹,勾得我姐也跟着一块儿哭起来。我们两人想把你弄到里屋去,可你这么老大块儿,死沉,搬都搬不动,最后没办法,只好把你搬到我姐的床上来了。
我问,我吐了吗?水三儿说,吐啦,吐得我姐的床上到处都是。我姐一宿没睡,照顾完你又去洗床单。水三儿说着把西瓜切开,递给我一块说,吃块西瓜吧。我姐临走时说,让你好好休息。
她,去哪儿了?
去上班了。水三儿,看看桌上的一只旧闹钟说。嗯,一会儿就该回来了。我觉得很别扭,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懊悔和惆怅。昨天晚上,我不知狼狈成了什么德行。我想竭力回忆起自己都说了哪些话,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真他妈丢人!我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
一会儿,水兰回来了。我见到她,有些不自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水兰倒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淡淡地问了我一句,好点儿了吗?我说,我昨晚,喝得太多了。她一笑说,我给你们做饭吧。喝面汤?水兰说着,就开始忙碌起来。我站起来说,我回去了。水兰说,吃了饭吧。我说,不麻烦了。水兰就不再留我,一直送到门口时才又说,常来吧,我给你们做饭。我独自来到街上。头还有些晕,两腿也软绵绵的。我觉得已在水三儿的家里呆了很长时间,外面的一切都陌生了。街上来往的人很多,骑车的走路的拿着东西的。看着这些人,我想,他们每人都有一个家,每个家会是什么样子?祈师傅曾经说过,跑江湖的人有两大忌,一是酒,二是女人,酒是水,女人是土,有了这两样,就会在一个地方扎下根来。现在我已不再是江湖上的人了,我还有必要忌这两样么?
水兰那张苍白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着。我想,我不愿再见到水兰了。我刚回到住处,水三儿就来了。他提着一只饭盒,进门就问,这半天你去哪儿啦?我说,在街上随便走走。水三儿把饭盒放到我面前,打开盖儿,一股清香就散发出来。他说,快喝吧,我姐让我给你送来的。我问,这是什么?水三儿嘻的一笑说,酸辣鱼汤,解酒的。昨天她好像知道你要喝醉,事先就把鱼头留下了。你尝尝吧,味道好极啦!他说着,把勺递给我。
我喝了几口,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
水三儿忽然凑过来,一脸正色地说,大哥,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我问,什么事?水三儿吭哧了一下说,你……要了我姐吧。我一愣说,你,你的酒也还没醒明白是不是?
水三儿说,我说的是真话。我姐人不错,心眼儿也好,模样也可以,又会做饭。我问,这是谁让你跟我说的?
我自己。我看着你两个人挺合适。水三儿一本正经,说得很诚恳。我一口一口喝着汤。
水三儿又说,我早就看出来啦,我姐对你也挺有意思。你要是真当了我姐夫,咱兄弟俩不就亲上加亲了么?水三儿说着,又往我跟前凑了凑说,我姐过去,有过事。我故意问,什么事?水三儿嗨了一声说,反正我也不想瞒你。她在工厂上班时,让人家搞过。那小子是厂里的一个小干部,挺有势力。我姐那时还不懂事,稀里糊涂就让他给涮了。后来那小子怕传出去不好听,就哄着让我姐辞职了。我姐不愿让人家知道,也就咽下这口气,吃了个哑巴亏。听说,那小子后来还当了厂长。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水三儿挑皮子时最恨干部模样的人。我问,她现在干什么?
水三儿说,在一个煤球厂干临时工,摇一筐煤球三块钱。
她……摇煤球?我想象不出来,水兰那一身素白站在煤堆里会是个什么样子。
水三儿又说,我姐一个月才挣几百块钱,除了吃饭还得存点,她养不了我。当然,我也不想让她养着,我有我自己挣钱的道儿。
鱼汤喝完了。我放下饭盒,心里觉得舒服了一些。
水三儿看看我,说,这事你先想想吧,也不强求你。我姐又不是嫁不出去。我摸出一支烟点燃。这些日子,我已养成了吸烟的习惯。
我告诉你,看上我姐的人多着哪,有当老师的,有大学生,我姐都不同意。水三儿看着我,说得像个买卖人。
我很困,只想睡觉。我觉得身体像条船一样地摇起来,摇得天旋地转……
我在车站看见了凤子。凤子的货亭已经盖起来,紧靠路边,在一个很显眼的地方。我看见她时,她正在上窗板,回头看见我,也不说话,锁上门转身就走。我想了想,还是叫了她一声。她只好站住了,回头看看我,不自然地笑笑说,哦,是申子大哥啊。我也有些不自在,后晦叫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你,这么早就收了?我没活找话地说。家里有点事。
生意,还行吧?凤子点点头说,还行。再过一过,我就可以把钱还你了。我连忙说,不用你还。那钱,我和水三儿本来就没打算要。风子笑笑说,不,我见过你在街上耍把式,这钱挣得也不容易。显然,她还不知道这笔钱的来路。
凤子忽然又问,前几天,你上水三儿家吃饭去了?我嗯了一声,有些奇怪,她的耳朵真快。
在他家,还喝醉了?你是怎么知道的?风子垂下眼说,我……听人家说的。我明白了,这肯定是水三儿告诉她的。我心里暗想,水三儿这小子鬼心眼儿确实挺多。他把这事告诉凤子,能同时达到几个目的。
风子又声音不大不小地说,申子大哥,以后行啦,有人给你做饭吃啦。她说完扭头就走。我连忙又叫住她问,最近,又有人来找你的麻烦么?她说,没。我说,再有什么事,你只管找我。
她又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走了。我知道,我伤了风子。可我不知道怎么才会不伤她。凤子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但天底下不错的女孩多了,我不可能都要。
多少年以后,我才悟出一个道理:被女人喜欢也是件让人痛苦的事情。这个城市里的人挺好事。我试着去城里撂了几次场子,也都挺火。我的身边已经攒了一些钱,又足够我用一些日子了。但这时,我却不想走了。我忽然觉得,这座小城挺好,气候宜人,民风祥和。我想再呆些日子。我从死皮的小仓屋里搬出来,又换了一个地方住。我不想再跟死皮那种人打交道。水三了让我住到他家去,说是他姐水兰这样说的。我没答应。说不清为什么,自从那一晚在他家喝醉了酒,我就一直不想再见到水兰。
新搬的地方又是一间平房,还是水三儿替我租借的。房主是个老太太,人很干瘦,蔫瘪的脑袋上顶着一头蓬乱的白发。她平时只有一个人,守着三问空房子,据说是因为夜里害怕,才想找个房客壮胆的。所以,房钱不房钱的也就并不太计较,讲好每月20元,又说没钱也就算了。我对这老太太感觉不好,尤其是那一双眼很讨厌。她的两只眼睛很大,而且非常亮,隐在白发里总是烁烁地放出绿光。我第一天搬去,她始终躲在门后偷偷地监视我,观察我收拾东西的每一个动作。幸好她不爱说话。我不喜欢跟老人聊天。听他们说话,总让人打不起精神。
水三儿仍跟我住在一起,偶尔回去一两夜。自从搬过来以后,他就不常跟我去撂场子了,每天早晨一爬起来就出去,夜里总要很晚才回来。我问他去哪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有事。我明白,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劝他,你也不小了,总该有点正经事做。如果实在不愿跟我撂场子,就去凤子的货亭给她帮帮忙,两个人合开一个亭子,一起干也挺好。水三儿一听,却乐了。我问他,你乐什么?他说,大哥你真不是一般人,什么事都让你想在前头了了又过几天,水三儿突然就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