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打发盱,过得平平淡淡。
我对钱已经无所谓了。每天回来,把挣的钱往枕头底下一塞,连数都懒怠去数。枕头就这样一天天地高起来。我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在这个无关紧要的地方消磨时光。后来才渐渐明白,我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一天下午,水三儿回来了。他穿着一身很扎眼的花格子衣服,红红绿绿的像个小瘪三。一进门,他掏出一包洋烟,抽出一支扔给我,自己也点燃一支。我问,你这几天去哪了?他大模大样地说,办了一笔买卖。我问他,什么买卖?这,你就甭问了。他眨眨眼,神秘地笑笑。我心里想,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我最近给凤子干啦,水三儿吸了一口烟说。他吸烟吸得很地道,一口烟能在鼻子和嘴之间循环几圈。
这些日子,我跟凤子挺好,她有难处,我当然得帮帮她。
我越发不明白了,问,帮什么?水三儿说,凤子上货要用一大笔钱,我去帮她弄了一点。我立刻猜到了,他一准又去干了过去的营生。
水三儿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大大咧咧地说,大哥你甭瞎猜了,我没干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又问我,你今天晚上有事吗?我说,干什么?
水三儿一笑说,我请客,请你和我姐。你不会不给面子吧?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水兰还没下班。水三儿领着我去煤球厂找她。煤球厂的地方挺偏僻。离大门还有几十米远,脚下的土就已变成了乌黑色。两个门垛子也是煤砖垒的,已经被雨淋塌了一半,远远看上去,像两座黑漆漆的雪人。院里堆着一座两房多高的煤灰山,下面有几台摇煤球的机器正在轰轰转动。水三儿走过去,冲那边喊了一声,姐——!
一台机器停住了。一个戴着工作帽浑身满脸都是煤灰的人走过来说,三儿,有事吗?这人竟是水兰。她脸上流着油汗,只有眼球和牙齿自得。水三儿说,姐,甭干了。水兰问,干嘛?吃饭去,我请客。
水兰看看他说,你这是,又从哪儿弄的钱?水三儿嘻的一笑说,这你就甭管了,走吧。
这时水兰已发现了我。她抹了把额上的汗说,你们等我一下。然后就朝里边走去。水三儿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说,唉,我姐挣点钱真不容易。我问,她怎么干这个?水三儿摇摇头说,不干这个,还能干嘛?现在能有份儿这样的工作已经不错了。
过了一会儿,水兰出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现在的她会和刚才是同一个人。她显然刚洗过澡,身上穿一件半新的白色连衣裙,脚下是白凉鞋,苍白的脸上透出些红晕。远远看去,就像是从漆黑的煤厂里飘出来的。走吧。她说。我们来到街上。我忽然觉得很愉快,心情莫名其妙地好起来。我们来到市中心。街道热闹,挤来挤去的都是人。几家大商场的门口放着流行音乐,轰轰的乐曲声中有一个柔软的女人在唱。我一路走着,觉得有些晕头转向。
水三儿问,去哪吃?我对水兰说,你说吧。
我觉得,我现在已经不太适应这种现代的城市生活。水兰有些忸怩,她看我一眼,对水三儿说,哪儿都行,只是三儿……别花钱太多了。水三儿来到一家闪着霓虹灯的餐馆门口,很气派地一挥手说,就这儿吧,天宝楼。我们走进餐馆。一个年轻的女招待迎上来,斯文地说,欢迎光临,里面请。水三儿装腔作势地说,我们想找个清静地方。
那请上楼吧,上面有雅座。女招待笑得像霓虹灯一样好看。
上楼梯时,水三儿小声对我说,记住,这种地方可跟过去不一样了,招呼人不兴再叫同志,女的叫小姐,男的得叫先生。我已经感觉到了。我本来是在都市里长大的,但这些年却似乎一直游离于城市之外,现在重新走进城市,我突然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直到这时,我才感受到了时代的变化。
楼上灯光昏暗。雅座都是用屏风隔开的,桌子上摆放着精致的玻璃杯,杯里插着叠得花花绿绿的餐巾绢花。我第一次进这种高档餐馆,坐在桌前有此不自在。
水三儿拿起个破璃杯,炫耀地在我眼前晃晃说,这都是特制的,摔不碎!我笑笑说,我能用手把它捏碎,你信不信?水兰噗哧笑了。
嘿嘿,那当然,大哥你会气功么!水三儿咧咧嘴,伸手冲远处打个响指。哎——小姐!
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走过来,掏出笔和小本子问,几位,用点什么?水三儿把菜谱夹子推到水兰面前说,姐,你点吧。水兰立刻窘迫地把菜谱推给我说,我……吃什么都行。我心里也没底。看着菜谱上的菜名,有的连听都没听说过。水三儿把菜谱拉到自己面前说,还是我点吧。他点得很流利。女服务员在旁边飞快地记着,像个秘书。然后,她问,先生,还要别的吗?行啦,先这样吧。水三儿终于把菜谱扔到桌上了。
女服务员一转身,就像条鱼似的游走了。
水三儿要了一桌子菜,又问我喝什么酒。我立刻说,不喝白酒了。那就喝啤酒吧。水三儿又要了几瓶啤酒。
水兰看看桌上,脸有些微红地说,三儿,你今天怎么啦,这得花多少钱?水三儿一乐说,嘻,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再说难得请你们一次,该花就得花点儿。水三儿说着,在三个杯里斟上啤酒,看看我,又看了看水兰,自己先端起杯子很气派地把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来说,我晚上还有事,先走啦。水兰一防,连忙问,哎,你去哪儿?我跟凤子还有约会。水三儿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对我说,哦,对了,大哥你晚上睡觉别等我,也许,我今天不回来睡啦。他说完就神气活现地走了。
桌前突然只剩了我和水兰两个人,我有些不太自在。水兰也显得不自然,不停地用手把桌上的酒杯转来转去。她说,这天,又热起来了。我不抬头,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我也想找旬什么话说,但嘴却不听使唤。这种牌子的啤酒很冲,我还是第一次喝。酒里有一股醇厚的苦香,不像白酒那么清爽锋利。我的嘴里塞满了莫名其妙的味道。过去,我从没跟女人单独在一起喝过酒。我觉得浑身不自在,连十根脚趾都绷得很累。旁边的桌上,一个年轻女人突然吃吃地笑起来,直笑得把头伏在桌上。坐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却没笑,仍在一本正经地对她说着什么,好像是在讲故事。这时我才发现,在这楼上吃饭的,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每一对都在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这才渐渐松弛下来。水兰忽然说,你这人,挺怪的。她也才自然了,伸手为我斟酒。她斟酒的姿态很好看。我笑笑问,怎么怪?
你表面看着粗粗大大的样子,好像挺凶,其实身上还有股学生气,让人摸不准。我说,我本来就是个粗人。
你没上过学?也算上过。上了几年?高中没毕业。那也算是半个知识分子啦。水兰有些崇敬地说。
我在她脸上偷偷扫了一眼。她的相貌在昏暗的灯光里确实显得很漂亮,眼很大,鼻子挺尖,细瘦的下巴像是用手捏圆的,很精致。我的心里忽悠了一下。
我和水兰从天宝楼出来时,天已黑下来。水兰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一直默默地往前走着。我觉得用不着说什么,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就挺好。水兰忽然站住了,回头对我说,听三儿说,你爱看桥?嗯……我答得有些含混。水兰说,我们这里也有一座桥,挺大的。是吗?我带你去看看?
我在这座城市已经呆这么久了,却还不知道这里竟然也有一座大桥。来到一条叫蓝河街的路上,又朝前走了一段,我就看见了一座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桥。许多年以后,我已经把这座城市淡忘了,惟一能记起来的只有这座桥。它是用青砖垒起来的,拱形,砖都已很破旧,看上去足有几丈高,上面一根梁都没有,像一座半圆的拱门砌在半空里。而且,它并不是架在河面上的,而是威武雄悍地骑在马路当中,看上去如同一眼长了毛的黑洞。我突然感到浑身一阵战栗。我问,这桥……是干什么的?水兰说,不知道。它在这里,已经好多年了。
我来到桥下,立刻闻到一股苍黯黑湿的气味。
水兰又说,听老人说,过去谁家老人遇上灾病,儿女就从这桥上跳下去。
为什么?
给自己的老人求平安。所以,它也叫舍身桥。
我和水兰爬到桥上,一阵清硬的风迎面吹来。我朝下看去,泛着青白色的蓝河街像一条曲曲弯弯的长河在桥下流过。水兰说,过去没有这条路。听说,站在桥上朝下看,下面净是白骨。水兰的话让我身上一阵阵发冷。我似乎看见桥下堆满白骨,像浪一样铺天盖地涌过来;突然,这白骨的洪流又变得鲜红起来,如同无数个女人的嘴唇,她们翕动着,呻吟着,像是在低低地召唤着我。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突然生出了一个疯狂的欲望,想从这桥上跳下去。于是,我拼命抓紧桥栏杆,闭上眼,使劲把身体贴在上面。
水兰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我回身一下抱住她,像抱住一根救命的柱子。脚下的桥似乎在微微颤抖,被那无数张女人的嘴啃咬得嘎嘎作响。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一片血红。水兰并没有挣扎,静静地僵在我的怀里。我感到她的身体冰冷坚硬。好一阵,我才慢慢松开她。
……走吧。她说。我踉踉跄跄地朝桥下走去。
回去的路上,我几次险些摔倒。水兰和我挨得很近,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水兰忽然说,到我家去吧。我含混地应了一声。其实,我一直是在跟着她走,如同被她牵着一样。
我们来到水兰的家。水兰先开了门,我跟进去。屋里泛着清白的微光,一片幽幽的昏暗。她并不开灯,只是细细地对我说了一声,坐吧,随便坐吧。我觉得很累,坐到床上,然后身子一软,就躺下了。水兰走过来,默默地躺到我的身边。我觉得这张单人床很宽大。我们两个人都在一心一意地呼吸着,谁也不说话。忽然,水兰坐起来。一阵悉悉索索地响,她在脱衣服。她脱得很自然,很安静,像在剥掉身上的一张白皮。接着,我就看见了水兰的身体。
她的身体在黑暗中像灯一样白,白得有些刺眼。这身体凑过来,似乎在说,你也脱吧。于是,我也把衣服脱掉了。我的身体立刻融进了黑暗里。我觉得触到了身边的那具身体。它竟然像玻璃一样冰冷光滑,但随即就温热起来。我朝着这身体攀登上去,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那样的无师自通,那样的毫无激动。水兰躺得舒展自如,身体却绷得很紧。我在上面辛勤地劳作着,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我觉得自己正在变一个魔术。我感觉到自己被一团湿润的粉红色包裹起来。我是那样的舒适,那样的温暖。身体一下没了分量,我似乎是在一片扑朔迷离的粉红色中游荡。水兰渐渐变得很大,我可以在这片辽阔的温暖中恣意翻滚……
终于都结束了。我在上面翻了个身,往下一滑,头就枕在水兰的胸坳里了。我想,大概女人的这块地方就是为男人准备的,刚好可以放下一颗男人的脑袋。这里比高山深坳还要幽静,可以使人忘掉一切。我忽然想起一次在火车上,一个小伙子拎着两只吹得很大的气球向乘客兜售,说这东西叫旅行靠枕,有了它就可以睡一夜安稳觉。后来一个中年汉子买了,把两只汽球拴在一起,用头枕在椅背上。当时看着他那怪样子,我觉得他是枕在一个女人的胸上,就像我现在这个样子。我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水兰也不说话。我感到她柔软的胸腹在我头下一起一伏地动着,那里面似乎有湍急的山泉在哗哗地流淌。我想,她的肠子一定像一条小溪,曲曲弯弯地通向一个什么优美的去处。
一我们就这样躺了一夜。天大亮时,水兰说,起来吧。她的声音像在哄一个孩子。我恋恋不舍地爬起来,再回头去看时,水兰已经拉过被单遮住身体,然后迅速地穿上衣裳。
突然,门被推开了。水三儿走进来。他朝屋里看了看,又转身出去了。殍我在这个城市里大约住了一年。
那一晚之后,我和水兰之间再没发生过任何事。水兰还经常叫我去她家吃饭,有时也让水三儿捎话,或是自己来找我。我每次去,她还是做几样我爱吃的菜,但神情很平淡,似乎我们之问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却不愿再见到水兰。
自从有了那一夜,我总觉得不太自在。
水三儿仍然很少回家。他已经和风子打得火热。凤子的买卖越做越大,货亭子已变成门脸铺面,干起了时装百货生意。我猜,她的资本大概都是水三儿给弄来的。至于水三儿又是从哪里弄来的钱,我就不得而知了。水三儿跟凤子的事,我问得越来越少。
一天,我去凤子的店里找水三儿。凤子正趴在柜台上,跟两个怪里怪气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聊天说笑。我已经很久没看见凤子了,一见面简直不敢认。她化妆很重,一身的珠光宝气,笑起来耳坠乱颤闪闪发光。她一见我进去,就直起身子说,哟,申子大哥,今天这么闲呀?我听着有些刺耳,就告诉她,我是来找水三儿的。
行啊,你等着。凤子说着就扭身进去了。
一会儿,就见水三儿走出来。他好像刚睡醒,一脸的惺忪样子。有事口口声声他打个哈欠间。
我心里挺腻歪,但还是耐眷性子告诉他,我要到附近的一个县城去几天。水三儿听了没什么反应,只随口问了一句,去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就想散散心。
水三儿掏出一包洋烟,在我面前举了举。我摇摇头,他就自己抽出一支点燃,然后问我,要不要用钱。我只冲他说了声不用,就转身从小店里出来。凤子追出来叫住我说,申子大哥,你先等一下。我站住了,转过身来问她,还有事吗?她问,你要出门?我笑笑说,我本来也没有家。她忽然神色古怪地说,我该还你那笔钱了吧?我心平气静地对她说,我有钱,我挣的钱足够自己用了。凤子乜斜起眼笑笑说,那可不一定呀,你现在花销大了么。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用钱多。嘻,加法是不是?我明白凤子的弦外之音。水三儿肯定早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凤子忽然又放下脸,正经地说,申子大哥,你最好当心点,水三儿他姐可不太正道。我有些不耐烦地说,她正道不正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唉,算了。凤子又看我一眼,就转身回去了。
我知道,凤子的心里仍然喜欢我。但我并不认为水兰是她说的那种女人。我到附近的华水县去了几天。听说那里有一个叫连桥镇的地方,整个镇子都是用各式各样的桥连起来的,很别致,所以也算个风景名胜。但到了那里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里的桥的确很多,东桥,西桥,南桥,北桥,吴家桥,赵家桥,李家桥,陈家桥……但所有的桥都不过是街,连桥镇的人把街就叫做桥。
我在镇子上转了两天,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