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时势造英雄。不同的时代,造就不同类型的英雄或伟人。而这些从无数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的卓越人物,也即人们统而称之的英雄个体,则以其丰功伟绩、道德智慧、人格魅力等诸多因素影响着新的时代与一代又一代后人。英雄与时势,个体与群体,呈互动态势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生生不息地流淌前行。
从武汉移居厦门,我明显地感受着两个人对厦门这座现代化开放城市的深刻影响,一位是明末清初的民族英雄郑成功,另一位是被毛泽东誉为“华侨旗帜,民族光辉”的陈嘉庚。他们的影响是那样巨大,仿佛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场”,一股醇酒般浓酽的氛围,弥漫在厦门上空,哪怕一次又一次强劲的台风登陆侵袭,席卷横扫,也丝毫不能吹散半分。
郑成功曾将厦门作为反清复明、收复台湾的大本营,留下的遗迹及纪念物几乎到处都是,如郑成功读书处,郑成功杀郑联处,郑成功屯兵遗址,郑成功水操台遗址,郑成功演武场,国姓井,延平故垒,郑军使用的各种兵器……而每一个地道的厦门人,差不多都可以绘声绘色地道出一两则关于郑成功的故事与传说。
厦门集美区,耸立着一片风格独特、色彩艳丽,有如童话般美丽的建筑,那便是陈嘉庚创办的集美学村;厦门岛东南,是陈嘉庚创建的曾被列为中国前十所高校之一的厦门大学;集美鳌园不仅是陈嘉庚的永久安息之地,也是厦门市二十名景之一,国家4A级旅游区;由陈嘉庚提议修建的鹰厦铁路、高集海堤至今仍是厦门与外界联系的主要交通要道;此外,还有陈嘉庚倡办的中国唯一展出华侨历史的华侨博物院,供海外华侨回国居住的归来堂……
如果说郑成功留下的是遗址、历史与传说,是一股静静流淌的作用于今天的精神潜流;那么,陈嘉庚留给后人的除了精神因素外,更有物质的参与、现实的创造以及未来的期许。厦门大学、集美学村源源不断地吸纳着无数来自天南地北的莘莘学子,又源源不断地将他们输送至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成为未来建设的栋梁之材。嘉庚远逝,而他开创的事业却与世俱进,永远年轻,永远灿烂。历史、现实与未来,仿佛经由一双看不见的上帝之手轻轻点化,就这样神奇地契合、交融在一块了。
陈嘉庚,是我笔下怎么也绕不开的一位人物。
为了真切地感受嘉庚氛围,搜集有关创作资料,2004年6月下旬的一个上午,我出厦门岛,专程来到陈嘉庚的故乡集美镇。
在集美区委常委、宣传部长林朝晖的安排下,《新海湾》杂志主编卢建端不仅为我找来了有关陈嘉庚的书籍、杂志等出版物及电视专题片光碟,还陪我游览了陈嘉庚诞生地、陈嘉庚故居、诚毅楼、归来园、鳌园等景点。
在观看与阅读中,一个立体而丰满的陈嘉庚形象日渐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在浸润与感受中,我揣摩着陈嘉庚的真实内心,仿佛洞见了一颗闪光的灵魂。
在对比与思索中,我深深地感到,不论是全球化浪潮席卷的今天,还是充满不定变数的未来,嘉庚现象、嘉庚人格与嘉庚精神,都永远是炎黄子孙值得继承与发扬的宝贵遗产。
1874年10月21日,陈嘉庚诞生于集美颖川世泽堂。该堂至今犹存,位于集美镇尚南路48号。
我与建端兄在导游的引领下来到了陈嘉庚人生航程的最初起点。
房屋低矮,三间,前后两进,中有天井、走廊。这是一栋典型的闽南民间建筑,给我的感觉是那样质朴那样亲切,迈入其中,就像融入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陈嘉庚就在它的容纳、抚慰与庇护中度过了宝贵的童年、少年生活。童年是生命的起点,对人生信仰、个人性格、未来发展等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与影响。那伴随了陈嘉庚一辈子的平民风格,自然与世泽堂密不可分。
世泽堂内仍住着两位老人,在一股浓厚的生活气息中,我看见中堂的墙龛内,供奉着陈嘉庚及父亲陈杞柏、胞弟陈敬贤的照片与牌位。陈嘉庚诞生时的声声长啼在想象与恍惚中犹在耳边回响,而眼前的牌位却又实实在在地告诉前来拜谒的后人,过去的一切已定格为一段永恒的历史。
走出世泽堂,我不由自主地转身回望不已,它虽然没有宫殿的雍容华贵与森严气象,但自有一股内在的精气神韵。精致玲珑的飞檐翘角,红色彩绘图案与淡黄的墙底、深黄的屋瓦相映成趣。周围是耸立的现代楼房,世泽堂紧贴大地不卑不亢地静卧其间,让人感受着一股深沉的底蕴与历史的沧桑。
陈嘉庚在故乡集美,在诞生之地世泽堂生活了17年,于1890年在父亲的函召下乘船前往新加坡。
中原汉族曾分别于西晋末年、唐朝、唐末五代及北宋时期四次大规模南迁进入福建,今天的闽地居民,其先祖多为中原士族。陈嘉庚远祖即从河南固始县经江西、闽南漳州,于1343年辗转迁居同安集美捕鱼为生,传到他这一代,已是第19世了。在漫长的家族迁徙过程中,祖先的停泊地,便成为下一代新的起点。在迁徙者眼中,每一留经之地,不过是一处短暂的驿站而已。当然,他们并非为了漂泊而漂泊,作为一个有着深厚农耕文明传统的民族,其内心深处,每时每刻都渴望安宁,都在寻找一处世外桃源,都向往着一个永久的家园。然而,残酷的现实总是将他们的梦想击成纷飞的碎片。如果说陈嘉庚远祖的第一次南迁是为了逃避战乱,是一种被迫;那么其后的多次迁徙,大多则出于对栖身之地的贫瘠与穷困不满,为追求美好富裕的生活而自我放逐。
集美,位于厦门岛北面大陆南端,原属泉州府同安县的一个滨海渔村。集美集美,本应集天下之美,而陈嘉庚诞生之时,旱灾、风灾、鼠疫及村民械斗、家族内讧等天灾人祸,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这块面临大海,位于同安湾之西南尽头的土地。如果生活安宁富足,陈嘉庚的父亲还有什么必要漂洋过海,将生命与青春付诸大海的惊涛骇浪与岛国的蛮荒瘴疫呢?
17年的早期集美生活,在陈嘉庚身上无疑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郑成功曾屯兵集美,位于海滨的延平故垒、集美寨国姓井便是当年的遗存,也是孩提陈嘉庚讨小海时常常光顾的歇息之地。郑成功是他顶礼膜拜的英雄,民族意识、爱国精神从小便刻在了他那幼小的心灵深处。也许是为了报答郑成功对他的启发鼓励与精神滋养,1922年,陈嘉庚专门捐资在此修建延平楼,并在古寨门前的巨石上亲笔镌刻“延平故垒”四个大字。
陈嘉庚14岁那年,村民发生大规模械斗,打死十余人,焚毁房屋十多间;第二年,械斗再次爆发,又有两人倒毙在乱棍之下。这不得不引起陈嘉庚的深深思索,都是同居一地的乡亲,何以刀棍相向,如此凶暴残忍?恐怕不能仅仅以“贫穷”二字予以解释。那么,其内在因由何在,怎样才能彻底根除?如果明事理,有知识,懂文化,械斗陋习是否可以避免?于是,陈嘉庚不由得想到了教育二字,并寄予极大的期望。
陈嘉庚九岁入私塾,17岁夏天因师亡而辍学,他在诵读四书五经的所谓“念书歌”中度过了八年时光。这八年光阴,对他今后的人生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方面,陈嘉庚由此深得中国传统文化之精髓;另一方面,他对传统教育的弊端认识颇深并恨之入骨,“所读三字经及四书等,文字既深,塾师又不解说,数年间绝不知其意义”。儿童上学固属不易,其比例不到十分之一;而入学儿童所学,又是一些不求甚解的枯燥教条;没有地理、历史等学科之分,学生只知“天下”,不知道还有世界各国,对自然科学更是一无所知……陈嘉庚此后兴办的现代教育,便是对昔日传统教育的一种补救与反拨。
1890年,17岁的陈嘉庚告别母亲及不满两岁的弟弟陈敬贤,带着对故国的思念,带着对故乡集美的复杂情愫,在厦门港登上了一艘开往新加坡的客轮——“美丰号”。同船300多位乘客,就有260多名是被掳掠而去从事苦力的“猪仔”。与他们相比,陈嘉庚是幸运的,毕竟,父亲已在新加坡闯出了一片天地,开创了一番事业,奠定了发展基础。
汽笛一声长鸣,客轮缓缓启动,陈嘉庚踏上了漂往异国他乡的旅程。望着“美丰号”如犁铧般划出的一道道白色波涛,他的心头,自自然然会涌出一股豪迈与自信、激情与誓言。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报效故土,这是我们民族千百年来积淀的传统,是每一位远离故土的华人的动力与支撑,陈嘉庚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这些凝练的字眼与积淀的传统于他而言,有着一番不同寻常的理解与阐释,赋予了新的意义与内涵,升华到一种超迈的境界与高度。
新加坡地处马来半岛南端,位于太平洋与印度洋之间的航运要道马六甲海峡的出入口,面积618平方公里,当时人口18万,其中76%是华人。
新加坡的面积人口与陈嘉庚故乡同安县虽然相差无几,但它紧扼马六甲海峡咽喉,战略地位相当重要,是英属海峡殖民地首府,一处繁荣的港埠,经济、金融、航运、贸易相当发达。
陈嘉庚到达新加坡后,在父亲经营的米店里帮着管理现金、货款,并兼做记账员,一干就是13年。除娶亲结婚,创办惕斋学塾,安葬母亲三度回国外,其余时间,则全部耗在了父亲的米店。
在这13年中,陈嘉庚学会了经营,掌握了企业运作的有关程序与基本模式,为以后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同时,也扩大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大街小巷,行驶着的虽是上海出产的人力车,晃动着的多是拖着辫子的华人,但当时的新加坡,毕竟是英属殖民地,西方文明在这块土地上占据主流、主导地位。从17岁到30岁,表面看来,陈嘉庚在这13年时间里长期依附父亲,没有什么变化,事业也没有多大发展。而当我们深入底里,就会发现在这人生可塑性较强的13年时间里,陈嘉庚发生了脱胎换骨的改变。中西文明两相比较,陈嘉庚会不知不觉地有所选择,有所取舍,正是在这种身与心的洗礼中,其人生观念、个人性格、思维方式、办事作风等逐渐走向成熟与定型。
1903年,父亲一手创办、经营的企业不仅破产,而且资不抵债,留下25万元高额债务。按英属新加坡法律,父亲负债,儿子无须承担债务。在一个法律至上的国度里,面对父亲的债务,陈嘉庚完全可以“拍屁股走人”,置之不理。然而,深受“杀人偿命、父债子还”传统观念影响的他,为挽回父亲的信誉与声望,主动向债权人承诺:父亲欠下的25万元债务,全部由他来偿还。
在自我施加的沉重压力下,陈嘉庚以筹集来的7000元资金为起点,独自创办了一座名为“新利川”的菠萝罐头厂。资金有限,一切只有因陋就简:厂房以木板、茅草搭建,机器买二手的,采购原料赊账。他每日两次巡视生产车间确保产品质量,每日亲自接见商户代理,每日盘算结账一次,对工厂盈亏了如指掌,以便及时调整方略……
经过一番艰辛努力,罐头厂正如其名“新利川”一样,利润有如源源不断的大川大河之水哗哗流淌。
独自创办企业小有斩获,陈嘉庚继续掘进,看准了呈上升势头的橡胶种植业并介入其中,不久即获利25万元。
尔后,他又创立“谦益号”米行,经营房地产业,开办木材厂、冰糖厂、饼干厂、皮革厂……
从1904年立志替父还债,到1910年营运总核算,在短短的六年时间里,陈嘉庚不仅还清父债,还积有百万资产。诚如他本人所言:“一种实业的成功,不在初创时拥有雄厚的资本,而在经营得法与否为断。初创时都是极其渺小,经过长期奋斗,渐渐扩大,终成巨富。”
1925年,陈嘉庚公司达至鼎盛时期,他以橡胶业为主,兼营多种产业。特别是橡胶业,形成了集农、工、贸为一体的企业实体及产销对外贸易一条龙的经营方式,橡胶园扩大到60万亩,生胶厂、熟胶厂、黄梨厂等30多座,国内外分店100多个,遍布五大洲4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直接代理商49处,公司员工三万余人,总资产以新加坡币计算,多达1200万元(约值黄金百万两)。陈嘉庚公司成为当时新加坡最大的企业之一,他本人则被称为星马橡胶王国四大开拓者之一。一时间,陈嘉庚以“华侨大实业家”之名驰誉海内外。
当年生活在新加坡的华人,地位极其低下,绝大多数靠卖苦力为生,被蔑称为“猪仔”。他们吃的是粗菜淡饭,住的是通风、采光极差的“鸽子笼”,等待着他们的,是两手空空、客死他乡的悲惨命运。
一个身处异国他乡的普通华人,负债经营,创办实体,在西方殖民主义种族歧视的阴影下,能够干出这么一番辉煌的事业,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与大多数华侨相比,陈嘉庚是幸运的。然而,陈嘉庚的成功决非偶然,有丰富的阅历与经验的积累,有诚信、毅力、勤劳、刻苦的支撑,更重要的,还有不断完善的谋划与审时度势的抉择。
其实,每一生命个体在人生的道路上,都面临着无数机会与挑战,就看你怎样选择与把握。
面对父亲的破产负债,陈嘉庚选择了责任与担当,这为他赢来了诚信;创办公司,他选择的是加强管理,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实前行;在多种可资拓展的实业中,他看准了橡胶在工业生产、交通运输及军事方面的广阔前景,便大胆试种,成功后又不断扩大种植与经营规模;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原料及产品运输发生困难,他选择了有利可图的航营业;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陷入胶着状态,战争必需品重于消费品,陈嘉庚果断淘汰黄梨罐头业,发展橡胶制品,大量生产胶片,直接运销欧美市场……坚毅果断的正确抉择及脚踏实地的成功操作,造就了陈嘉庚庞大的企业王国。
其实,陈嘉庚可资利用的个人资源相当有限,负债经营起点低,而天赋也显得极其平常,他曾在《个人企业追记》中写道:“至十三四岁读四书注,始有解说,十六岁略有一知半解,既限于天资,又时读时辍,故虽就学许多年,识字甚少。”由此可见,陈嘉庚的天赋、直觉与灵感并非某些人想象的那样格外卓异、特别超群,有如天才。
他的经商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种诚实信誉、顽强拼搏、坚韧毅力、坦荡无私等个人优秀的内在品格。
我们将看到,这些品格在他此后的人生道路中所起的作用会更其凸显。
陈嘉庚经商取得了异常的成功,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他将面临更多的人生抉择。拥有庞大的私人产业,同时意味着拥有随意支配自己财产的权利,选择的方式自然多多:可投资再生产扩大企业规模,可馈赠亲友,可供个人挥霍消费,当然,也可兴办社会公益事业。
众所周知,在个人内在优秀品格的推动下,陈嘉庚选择了后者。
而兴办社会公益事业的方式与途径也有无数选择,修路、搭桥、建公园、办学校、造楼堂馆所等等,都属公益事业的范畴。在陈嘉庚眼中,“教育为立国之本,兴学乃国民天职”,于是,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兴教育、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