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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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忠贞谁羁(4)

第三次,是从文艺复兴到资本主义。这一时期,人获得了三重解放--一是头脑的解放,从神学愚昧中走向了科学理性,享有了个性的权利;二是劳动的解放,人不再固定在土地上,有了选择的权利;三是社会的解放,人民有了参与政治和批评政府的权利,历来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政治威权受到制约。英、美、法、日等国的工业起飞,均是在完成了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才实现的,《人权宣言》、《独立宣言》等文献,均表明了资产阶级革命、工业起飞与人的解放之间的密切联系。

人类历史已经证明:人的每一次解放,人身上的各种锁链每一次哗哗地解脱,都是历史之翼躁动的必然,同时又极有力地弘扬了历史之翼的前进。

如同民主不是谁恩赐的一块奶油蛋糕,不是摆在橱窗里作装饰用的景泰蓝花瓶,民主应该是一种普遍的社会观念和社会关系;人的解放,也不是可以由谁切成几片的橙子,不是一只可以仅吃掉馅、便扔掉皮的包子。人的解放,是全面的解放,即在思想、能力和价值三个方面的同时解放。

在开国大典上,风采照人的毛泽东,面对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如果这“站起来了”四个字里,内涵有中国人民在思想、能力和价值三个层面上的同时解放,新中国将会避免一段不算太短的苦难历程。

思想跪伏着,有人就升天成了神,某种学说,某些教条,便成了圣经。在烛香高烧、紫烟缭绕的神的殿堂里,思想稍稍打开眼睛,人便有了罪恶。在理性冬眠的状态下,如果说人的能力的发挥还有可能,甚至在神的感召下,创造出某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人的价值的解放,却只能永远是海市蜃楼。

跛了腿的马可以走上一阵,三条腿的桌子可以放上一阵。扼杀人的思想、漠视人的价值,仅在第二个层面上理解人的解放,那局面也可以维持一阵。但跛了腿的马,不如好马。三条腿的桌子,承受不了轰隆隆澎湃而至的电闪雷鸣。那安营在蒙昧之上的局面,也不会光景太长……

这或许可以诠释:在世界民族之林里,中国何以会被人家越甩越远;在第三次新技术革命浪潮席卷全球之时,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何以肾虚肝亏,中气不足?

人的全面解放的首要前提,是思想层面的解放。它反映在政治上,是人民必须拥有知情权、议政权、监督权。社会主义国家改革有早有晚,其前景有明朗有变数,但众多国家改革始起时,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将政治交给人民,并从人民那里获取克服惰性、抵制陈旧势力和摧毁停滞机制的强大力量!

思想,只有正确的思想和错误的思想之分。对于它们的裁决,只能是活生生的实践。对于后者导向前者的修正,只能是如艺术体操一般舒展的思维过程。

而且,正确的思想,正是从“子宫”的黑暗中来,从一个个失败了的命题、一张张作废的稿纸中来。错误的思想,也难说总是错误。世有沧海桑田,陵谷隆替,人有衰顶盛极,否极泰来。思想,也会有自己的气数和劫运,即使它被裁决为上一个世纪最后的孑遗,但谁又能断定,它不会是下个世纪的第一位先知?

思想,不会有有罪和无罪之分。对于思想的审判,犹如对天空的分割、对玫瑰花颜色的裁夺一样荒唐。

企冀用“权威”、行政干预,乃至动用司法的力量,来保证某种思想的通行无阻,而将另一种思想打进地狱,这才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径。因为这是将动物界的弱肉强食的兽性原则,血淋淋地搬到人类崇高的精神活动中;因为即使是错误的思想被重镣哗哗地推上刑场,这也是人类的理性将被押上审判台的先兆……

如果承认因为肤色而遭压迫、甚至判罪,是全人类必须唾弃的行为;那么,因为思想而遭压迫、甚至判罪,也是全人类必须唾弃的行为。鉴于首先包括人的思想自由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权原则,是世界法的基本原则之一,思想对思想的压迫--这一出自中世纪的黑暗、愚昧现象,将会永远受到全人类的强烈谴责,并被视为一种博大的人道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的表现。

在当今被称为“地球村”的这颗小小星球上,犹如几乎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抵挡现代文明一样,也几乎没有一个国家终能抵挡住思想自由的大潮。

思想自由的土地,才会有才智喷射如春日花雨般地五彩缤纷。这块土地将不但盛产粮棉、鲜花、火焰、电弧,也盛产歌声、史诗、巨匠、天才……

思想自由的土地,才会有一片明亮的眸子灿若星河。它们对社会能形成有效的制约系统和保障系统。不存在缄默,也就难存在虚伪和腐败;不存在堵塞,也就难有一朝的突然溃决。

谁认为自己的思想是科学的,谁就得要有勇气走上思想奔走竞逐的大街。

谁认为自己的思想是强大的,谁就会对非己的思想表现得落落大度,彬彬有礼。

离开了法治的保护,思想自由便是筑在沙滩上的房子,写在流水上的誓言。法治唯一忠实的,只是人民权利的基本原则。

李九莲、钟海源冤案的确立与平反,都是当政者干预的结果。两者之间,在体制上没有根本差别。差别在于路线上和党的干部的素质上:前者的路线违背了人民的利益,后者的路线体现了人民的利益;前者是昏庸的、僵化的,后者是清醒的,正直的。也许,若不从体制上进行变革,仅将司法的命运,寄托于领导者们的从此永远正确、开明上,仍不能有效地避免李九莲、钟海源悲剧的重演……

一个长时期里,司法被视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甚至干脆称作“刀把子”。这两个说法,十有八九,是从将中国压在胯下的阶级斗争理论里演绎而来。既然是长期的、复杂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刀把子”上滴下无辜者殷殷的血,也就难以避免了……

犹如不能将冬天仅仅理解为严酷,它让无边的大地在皑皑白雪之下,静静地,全心全意地,孕育出一个有着桃花般酡红笑靥、有着柳丝般纷扬手臂的、活蹦乱跳的春天;

司法工作的立足点,也不仅仅是打击。没有有效的保护,便没有有效的打击。它的对象是人,其次才是犯人,即使是后者,也还是人。与救死扶伤的医院相比,这是一座宏伟的、社会病理学意义上除旧布新的医院,因此,它的工作人员,与医生、护士一样,极需要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

践踏人道主义精神的结果,使得李九莲、钟海源案件,业已成为中国司法史上大概能永远警策后人的一个耻辱;

漠视人道主义精神的结果,如当今报刊、电视上时有披露的,使得冤狱并没有随着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来临而从此销声匿迹。

让我们还是回到人的解放上来--

人的解放,是人的思想、能力和价值三个层面上的全面解放。

在中国这样一个长期封闭的超稳定结构里,作为对于过去深重压抑的惩罚,今天的解放,将不会是一个椰风习习的蔚蓝色海湾;会有风涛,会有旋流,会有泛起的沉渣和肮脏的泡沫……

此时,每一个关心祖国命运的人,既要防止一部分不负责任的人掀起非理性的海啸,以引起社会的震荡和中国与世界人民的担忧;也要防止一些留恋特权与既得利益犹如留恋生命的人,借口出现沉渣和泡沫,而停滞人的全面解放的过程。

要相信,一定程度的无序之后,将会形成整个社会思潮合力的有序,如同风暴泼洗过的大海,将会更壮阔,更明静,明静中蕴透着力量的标识……

让我们还是回到民主上来--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巳经指出:

“逐步建设高度民主的社会主义政治制度,是社会主义革命的根本任务之一。建国以来没有重视这一任务,成了‘文化大革命’得以发生的一个重要条件,这是一个沉痛教训。”

观照已有的十一年改革进程,这一苦果般埋在胸膛里的教训,还没有足以在我们的胸膛上长出一棵伞叶虬枝的伟树。人们往往更多地注意到了经济改革对于四个现代化的推动作用,在对权力的制约上,在对越演越炽的“权力租借”现象的揭露与打击上,在人民必须拥有的知情权、议政权和监督权上,虽作了某些努力,但还没有经济改革那般一往无前,百折不挠。

这些年,经济环境与秩序的整顿、清理,已经揭示,正是旧有的政治,有恃无恐地走上经济舞台,一边以行政机制虎钳般制约经济,导致经济现象的混乱;一边,以权力猎犬般追逐金钱,形成了比资本积累远为可怕、惊人的权力积累!

我想,在中国,若不把民主动辄变为“全盘西化”、“轮流执政”一类的空谈清议,而把民主务实理解为眼前:扩大公民对决策过程的参与、对各级权力部门的监督,以法律切实保障公民不仅仅是写在宪法上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让改革和祖国的前途与命运,变成绝大多数中国人民的政治,并得到人民全心全意地支持--从而表现为一片无边流动、蒸腾的阳光,那么,驱逐当今中国大地上仍存的阴影,将不会是很难的了……

如果说,“文化大革命”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并拉开了中国现代化的序幕;那么,死于现代迷信祭坛之上的李九莲、钟海源,不正是与张志新、遇罗克一起,在中国昏瞑的长夜里向着今天苦苦遥望的一对对眸子吗?

历史,终于走到了今天。

今天,九泉之下,冥河之畔,她们会有遗憾。

我相信这遗憾,不是关于她们自己没有活到今天的,或者是她们今天没有张志新、遭罗克那般地声名显赫……

在那封最终招来杀身之祸的信里,李九莲已经引用、此后并以全副生命引用了马克思的那句名言:

使人生具有意义的,不是权势和表面的显赫,而是寻求那种不仅满足一已私利、且能保证全人类都幸福和完美的理想。

历史的艰难嬗变,总是要一些人乃至一批人、一代人,付出种种的牺牲以作为代价;而一旦蜕壳了,朝着新的目标匆匆前行的历史,又总是难以及时对作了牺牲的人们都一一梳理,抚慰有嘉。

犹如历史总是跟着冤屈,历史也总是有先驱者开路。

她们的遗憾,我想更多的,是对着那股好似冷风般嗖嗖扑面的怀旧情绪……

九泉之下,冥河之畔,李九莲、钟海源也会有由衷地欣慰--

不再有“何其多”的“血泪”;

不再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浮云,灰色的道路,灰色的人群”;

不再见“即使穿着棉袄也发抖的人们”在赞叹“残冬的太阳”……共和国的列车,终于穿越了历史最黑暗的隧道!

列车,因为拖载的忧患与焦灼太多、太重,炉火很旺,煤水很足。以致旧体制、旧的生活方式被震颤得摇摇晃动,不时有泥石流哗哗地滚下来,一片片的朽干枯枝在“叭叭”地断裂……

国家开放的程度,人民群众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等方面已享有的自由程度,市场机制发挥作用的程度,企业的自主程度,犹如一块块里程碑,无不在标志列车已势若狂飙,一泻神州,难无逆转的可能。人们业已认识中国昔日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正在于有眼无神,有目无光……

越来越多的人们,一再呼唤不能再摧残那些明亮的眸子了!

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珍惜熊猫般珍惜那些明亮的眸子!

如果说,启程之初,由于云遮雾罩,她的目标还不甚明晰,那么十余年后的今天,那成排钢轮的铿锵声,汽笛的长鸣声,正在将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建设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奋斗目标,写上中国的大地和天空……

李九莲、钟海源羡慕着我们--

当代的中国人,生活在前人从未有过的温饱与安宁之中。改革,至少结束了李九莲二十年前的一个怀疑:难道社会主义就意味着落后、贫困?

每一个人不妨去想想,十一年前,你还是“大锅饭”的锅里一只被扎得牢牢的粽子,你能干什么,你能想什么呢?

每个家庭不妨想想看,十一年前,何曾敢想彩电、冰箱、洗衣机?今天,它们不声不响地涌进了我们的生活,如同秋风悄悄镀亮了枝头累累硕硕的凤梨……

无需喝了一口咸涩的海水,就满街惊惶,满街叫唤,犹如这一口吞进了全世界上百年的苦难。

当一种文明向另一种文明剧烈更替时,无序、紊乱便出现了。换言之:说眼下的中国没有了希望,可希望,分明像天边从未有过的曙色在明丽地流布;说眼下的中国到处“莺歌燕舞”,“流水潺潺”,“天天都是好日子”,可只要你走出门去,不昧着良心,不麻木神经,你就能伸手可触如山的矛盾,如流的怨言,你就能举目可见鬼火般的卑微,泥沼般的腐败……

当单一、陈旧、附着型的价值体系,被多元、稚嫩、自主型的价值体系猛烈冲撞时,困惑、失落便出现了,乃至到过去的岁月里去寻找“美好时光”……

似乎大厦将倾,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确定性。其实重蹈的,不过是尼采当年的那个命题--“上帝死了!”

再也没有了“上帝”,中华民族得自己踏上艰难的寻觅之途--

当代中国,是一个新旧搏斗、方生未死的中国,是一个良莠盘结、明昧难分的中国,是一个各种口号各色思潮潮水般涌来而河床深处几千年铸就的块块暗礁正虎视眈眈的中国,是一个既有导向天下大治的可能,又似乎处在动乱未乱之际的中国……

历史,决定了当代的中国人又必须表现出前人未曾有过的大智大勇。

既然两个弱女子在蒙昧的长夜里,能沿一条风涛迷茫的河流去飘泊,希冀建起一个亮着真理烛光的小屋;那么今天,我们有什么理由坐下来,去等待有谁给我们描绘社会前景会是怎样和应该怎样的呢?

既然一名十六岁少女,在心灵饱受创痛之后,能“把痛苦留给那个远远的世界”,“学会了面带微笑迎接明天”;我们有什么理由顾盼左右,停滞不前,不去加快步伐拥抱那正朝新世纪走来的中国现代化的丰碑呢?

李九莲那黑莓子般善良、明亮的大眼睛……

钟海源那马奶子葡萄般美丽、明亮的大眼睛……

九泉之下,冥河之畔,她们正静静地注视着我们走向未来……

1989年1-3月于南昌青山湖畔匆草

1989年3月19日-4月2日于北京景山后街改定

2000年秋再修定于南昌老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