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父母作为农学院的教师,从南京城里下派到长江对岸的江浦农场。我和弟弟,也就转入农场的子弟小学。一家四口,相依为命地度过了一段清贫然而其乐融融的时光。至今想起,仍觉得那是一生中含金量极高的记忆。像童话或田园诗一样单纯、自足且不可复得。
既然说到一家四口,所谓的生活,必然是从四张嘴开始的。饮食所带来的回味,构成记忆中的记忆。我就说说江浦的吃吧。
农场有集体食堂。墙上挂一块黑板,用粉笔潦草地写着当天的菜单。经常有错别字,譬如把“肉丝炒韭菜”写成“肉丝炒九菜”,“香椿炒鸡蛋”写成“乡村炒鸡蛋”,诸如此类。我虽然才读四年级,也看得出来,总想踮起脚替他们改一改。好在字虽然写错,菜却炒得不错。大锅菜,喷香。我们家总是排队从窗口打两菜一汤,装在大小不一的搪瓷碗里,端回宿舍吃。就着馒头或糙米饭。每顿都吃得很干净。
吃中饭的时候,总要打开半导体,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长篇小说联播节目。《万山红遍》、《新来的小石柱》、《夜幕下的哈尔滨》之类。这是最好的调味品。饭快吃完时,半小时的节目挺吊人胃口地中止了,“且吃下回分解”。于是盼望着第二天早点到来。晚饭的钟点,可以听到重播。
日子就这么一环套一环地飞快流逝。虽然朴素,却并不觉得乏味。
农场有养鸡场、猪圈、鱼塘,还有果园、稻田、菜地。食物充足。甚至比城里吃到的还要新鲜。大食堂的那一道道家常菜,别有风味。我最爱吃的炒三丁,系将肉丁、土豆丁、黄瓜丁一起大锅烹炒,浓稠的汁液拌进米饭里,绝对让人吃得碗底朝天。每逢节假日,大师傅更想显显身手,做粉蒸肉、狮子头、糖醋排骨、熘肥肠、火爆腰花,等等。小黑板写得满满的。我一边咽口水一边“思想斗争”,不知该挑选哪几道为好。
后来我们家逐渐熟悉了环境,吃食堂之余,也想开开小灶。用煤油炉,下点挂面,拌在调好猪油、酱油的海碗里,洒一撮葱花。嘿,味道不比餐馆里卖的阳春面差。尤其寒冷的冬夜,能吃上这样的夜宵,全身心都暖洋洋的。
父母的手艺,在这只煤油炉上越练越棒。蒸蛋饺、炒年糕、炖肉汤,花样越来越多。他们是教师,原本手上总端着课本,现在也捧起菜谱来看了。做菜跟做化学实验一样认真。大年夜,我们家做了满满一桌菜,很有成就感。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弟弟醒来,爬起床就去抓碗里的蛋饺吃。父母发现蛋饺少了,赶忙训斥我们:这还是半成品呢,要在汤里烩了才能吃!这种蛋饺,系用搅拌好的蛋清蛋黄在锅里摊成蛋成,中间包上肉馅,仿佛水饺的。做蔬菜汤或杂烩汤时,加上几只半生不熟的蛋饺,待其煮透后取食,鲜美无比。可我和弟弟馋得已等不及了。
妈妈尤其擅长用面筋烧肉,或千张果烧肉。千张果,其实是将豆腐皮打成结,跟肉一块红烧,非常有嚼头。属于南京特色菜,别处较难吃到。这是妈妈从外婆那儿学来的。
爸爸则偏爱拿当地的野味做试验品。他经常去邻近的村落买一只在山上放养的柴鸡,或村民捕获的野兔。有时还到河边,跟钓鱼爱好者讨价还价,买他们新钓上来的草鱼或鲫鱼。到了后来,村里孩子见到他就推销现捉的黄鳝、泥鳅,他也照单全收。回来还直说好便宜。毕竟,他是拿着教授的工资。在农村自然像大款一样阔气。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浦有山有水,够我们靠的,够我们吃的。
有一天,有一位猎人敲门,问要不要野鸭,说着从背篓里拎出血淋淋的一只。江浦一带多湖泊,我们常见到野鸭飞,却未想过能吃到嘴,父亲愣了一下,还是掏钱买下了。忙了一下午,拔毛、清洗、切块、红烧,特意从供销社买来各种调料。揭开锅吃时,却遇到一个问题:野鸭是猎人用喷砂枪打下的,肉里面有洗不净的砂粒,一不小心就会咬到,咯得牙齿生疼……最后,只好放弃。
这是爸爸在江浦做得最兴奋的一顿饭,也是最失败的一顿饭。
它相当于我们全家在江浦的荒天野地间的一次精神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