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人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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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卫岗的牛奶

我小时候住在南京中山门外的卫岗。卫岗的牛奶在全市很有名的。这儿有一家牛奶厂,后来又改叫乳业公司。我每天路过,隔着低矮的围墙,看见青草如茵的山坡,散布着一群群黑白相间的奶牛,颇像谁在蓝天白云下下围棋似的。一张混乱却又体现出神秘的秩序的棋盘。草香味、奶腥味、牛粪味扑面而来。让浏览这幕充满田园情调的风景的过客难免有点“晕”。我没去过内蒙古,却能够充分想像出草原的盛况。因为家门口有一块缩微版的草原。

远处一排排简单搭建的牛舍,有穿胶靴、拎铁桶的工人出入。估计他们是去挤奶的。附近还有一片厂房,给新挤出的牛奶消毒、包装的。卫岗的牛奶,从流水线上走了一趟,就被盛进可爱的奶瓶里,运往南京的万户千家。牛奶厂好像还生产奶粉等副产品。尤其一种奶油冰棒,夏天很受欢迎。夏天的南京是个大火炉,街头巷尾都有老大妈用快板一样的木块,有节奏地敲打用棉被覆盖的装冷饮的木箱,模仿老电影里的台词叫块:“冰棒马头版!冰棒马头版!”

我在卫岗,与奶牛做邻居,也就更能理解课本里刚学到的鲁迅的话:“吃的是草,流的是奶。”奶牛在人类眼中,无疑是正面形象,如劳动模范。

卫岗的奶牛,在解放前曾经是“御用”的。明孝陵与卫岗之间,梅花山麓,有原中华民国党统官邸,俗称美龄宫。宋美龄住那儿时,令人从美国进口数十头奶牛,饲养在卫岗。这样她不仅每天都能喝上新鲜的牛奶,还能痛痛快快地洗牛奶浴。难怪她的容颜与皮肤保养得那么好呢,原来天天用牛奶洗澡,简直比唐朝在华清池泡温泉的杨贵妃还胜一筹。也算一种奢侈的美容“偏方”吧。

而在那个时代,中国的大多数老百姓,根本喝不起牛奶。甚至还停留在半饥饿的状态。

南京人都知道宋美龄用牛奶洗澡的典故,也都知道蒋夫人的私人牧场即卫岗牛奶厂的前身。他们一边谈论这前朝的红颜遗事,一边直咂嘴:啧啧,宋美龄每天都要消耗满满一浴缸的牛奶啊——还不包括她和蒋介石饮用的。我在旁边听到,总要联想起政治课上老师所揭露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资本家宁愿把牛奶倒进大海里,也不愿施舍给穷人喝。

宋美龄洗浴过的牛奶,是否也通过下水道,流进秦淮河里,抑或扬子江里?参观美龄宫,我最想寻找的,还是那豪华的浴缸。它已经干涸了半个世纪。

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奶里(而不是牛粪上)。宋美龄好福气哟。她这一辈子消耗的牛奶,恐怕可以汇聚成一个西湖了。至少,是一个瘦西湖。

前一段时间,媒体报道宋美龄在大洋彼岸逝世。她晚年孤独地侨居美国,是否怀念南京的旧宫,以及卫岗的牛奶?唉,美人也会老的。

卫岗的牛奶,因为宋美龄的缘故,在我想像中,总有一股香艳的气息。正如人们觉得秦淮河水,散发出六朝的脂粉味。

我父母是南京农业大学的教师。农业大学与卫岗牛奶厂仅一墙之隔。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也是喝卫岗的牛奶长大的。父母年轻时曾留学前苏联,习惯了牛奶面包的西式早餐。他们挺舍得花钱订牛奶,每天早晨都有送奶工准时将两瓶鲜奶搁在我家窗台上。后来,喝牛奶的人越来越多了,或者说,牛奶越来越大众化了,学校建起了送奶站,订户每月发一张日历牌般的卡片,取一次奶画一个勾。奶瓶子叮当响。

直到我十八岁孤身去外地闯荡,才远离了卫岗的牛奶。这是我人生的另一重意义上的“断奶期”。

一晃,又是整整十八年了。我变得越来越沧桑了。回想在故乡成长的经历,恍惚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再回南京,发现美龄宫还是旧模样,而卫岗牛奶厂,已拆迁了。老地方,竖起了一排排的商品房。牧牛的草场,彻底消失了。楼群间的绿地,只有巴掌大。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为了找自己的影子。可现实却把它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