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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红帽(2)

“我知道,”她笑笑说,同时拍拍手高声说,“各位游客,大家都看见了眼下的状况,估计地震的震中距我们这儿不远,所幸的是张师傅已经把大家带到安全地段,但我们同行的另一辆车生死未卜。我们是一个整体,必须同他们联系上,如果有难就要做好营救的准备,我和张师傅商量,由我前去塌方处打探情况,如果大家有事需要帮助的话,就直接告诉张师傅,因为我们这个团队的人员绝大部分是老年人,行动上同别的旅游团有差异,一定要有团队精神,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大家同意吗?”

一阵沉默,晓琳知道众人面面相觑地是在沉默中统一意见,年近五十的钟厂长说道:“我们同意你的意见,知道准确的消息后我们才能行动,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想办法获得权威发布的地震信息。”

…………

日头渐渐偏西,时而垮塌的山体腾起阵阵烟尘飘浮在惨淡的夕阳下透出凄凉。情绪沮丧的人们三五一群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分析震情,表情茫然而木讷。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晓琳回来了,额头上浸出的汗粒将刘海儿黏成一绺绺粗发,走得红润的脸上挂着空前失望的神色。众人齐刷刷的目光看着她向她要结果,她咕噜咕噜喝下瓶中的矿泉水,用嘴吹了吹挡在脸颊上的乱发,摇摇头说:“情况不妙,我们得做进一步的准备。”

“有他们的消息吗?”陈教授问道。

她摇摇头,“公路上堆积的塌方体太多,而且是断断续续的,我连续翻过三个塌方区,面临第四个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越过它了,全是巨石挡在前面,而且公路多处塌陷形成了锯齿状。有返回的老乡劝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问那个赶牛的老乡看见一辆白绿相间的大巴没有,他说没有看见。”

在失望中大家面面相觑。

三十来岁的西安人吴长安猛吸一口烟,说:“你走后乡政府的一位文书说,我们前进的方向也塌方了,看来我们要当山大王了。”他是专门来陪年近七十五岁的老母亲去九寨沟旅游的。说话间吐出的烟雾遮住了大半张脸,急不可耐地将烟头用力丢在地上。

就在他用脚踏灭烟火的瞬间,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车上有人高声喊道:“有消息了,有消息了,快来听广播。”喜出望外的叫声给一筹莫展的人们带来了希望。顿时三辆大巴的游客蜂拥而至。

“所以别瞧不起即将报废的老东西,在最要命的时候老车上连小偷都不要的收音机居然起到了作用。”张师傅灭掉烟头奔向老车,掉在地上的烟头上冒出的烟雾在他迈步时带起的风中也向收音机方向飘去。

收音机在信号不好的情况下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但陈师傅还是小心翼翼地拨弄收音机的旋钮找准波段,“据中央地震局台网消息,今日十四时二十八分,北纬三十度东经一百零三度四川省阿坝藏羌自治州汶川发生里氏八级地震,有关消息正在进一步核查当中……”

“要命啊,八级,好家伙,毁灭性的,我们距震中那么近,但逃过了劫难,庆幸啊!”大连海事学院的退休老教授徐冰看着妻子说,干涩的眼睛似乎要流出泪水一样,不觉中早已握痛了她的手,那模样像是年轻时刚刚得到恋人认同一样激动而欣喜,灾难中风雨同舟的患难之情让两位老人的手像初恋时那样紧紧握在一起。

丈夫的如此深情是她婚后多年都失却的部分,她尽力笑得灿烂些,用力握握老伴的手,回应他传递过来的激动,那一刻她突然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承担家庭主妇的某些因平淡和冷落而蕴藏在心里的怨气得到了极大的释放。

“但要做好准备,我们可能要当山大王。”他抬头看看烟尘弥漫的四周山野说。

“教授,你说这么大的震级,我估计不是总理来就是总书记要来?”刚内退的纪检专员老马知道教授懂得多,他问。

“那还用说,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震级没有这么高,周总理是乘坐直升机到达灾区的,因为当时进入唐山的公路和桥梁很多被震坏了。唐山比这里平坦,这里是高山峡谷地带,看来救灾的部队要进入,难度比进入唐山大多了。”

“说不定中央的某一个大官已经动身出发了,要么是胡锦涛,要么是温家宝……嘿嘿,说不定能在这里看到总书记或温总理呢。”

眼下徐教授和陈教授成为议论的中心,众人像围攻似的听着两位教授的解答。

敏感的晓琳从教授的话中听出不妙。她悄悄离开圈子朝乡政府旁边的一家小卖部走去。

小卖部是用当地的圆木支起的框架,四周用木板和五寸钉钉上的,屋顶的斜面上面盖着青灰色的瓦,正面用厚实的卡车顶棚的布料做门,看上去非常简陋但却经历了如此大的地震完好无损。她扫了一眼屋里的货物,窃喜,“还好,我要的面包、火腿肠、袋装的牛奶,袋装的快餐面、手电筒、毛巾牙刷,反正自己眼下所需要的一应俱全。合计了一下,三十二个人四天的所需。”

身着羌服的中年女老板笑盈盈地看着她,问:“妹子,你要买点啥子?”

“我买四天用的……”她把刚才所需的一一告诉了女老板。

“你买这么多,”女老板脸上露出欢悦的神情。说话间隔壁卫生院传来一阵凄惨的叫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叫声的方向望望,“就是刚才从车上抬进去的那个年轻人的叫声,石头把肚子都打穿了,肠子都被打断了一大截,他居然还活着,命真大。”女老板边说边将晓琳要的食品装进箱子,“妹子,你有远见,刚才乡文书阿黑来买高筒雨靴时说,你们前进方向的公路也塌了,好像比你们来的方向塌得凶。”

“真的吗?”

“嘿,妹子,我们这些山里人,周围就百把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骗你有什么用啊。”

“不不,我怎么会说你骗我呢,”晓琳连忙解释,“这么说,三四天内我们都可能待在这里了。”

“可能吧,刚才,乡政府的干部们都分别到四周的山村查看灾情去了,阿黑回来说山对门边尔村的十几家房屋全垮了。还不清楚垮的房屋里埋着多少人?”

“大姐,你这里有多余的被子不?”

“你要被子做啥子?”

“今晚肯定要在汽车上过夜,我怕车上的老人们在夜里着凉。”

“嗯,你真周到,幸好我从前开过旅店,但没有你要的那么多。”

“这样好了,我替你看着小卖部,你马上回去清点一下,看看有多少,不够的,你一定替我想想办法,在这里你人熟,我以每床二十元的价格租三十床被子。”

“好好,这车的游客遇到你这样的贴心导游算他们有福气。”女老板带着喜悦小跑着离开了,欢快的步子似乎在说,“就是天上下金砖也得跑快些才能接住啊,要进财了。”

晓琳看见她跑得鸭子一样开心地笑了。

…………

震后的第一个夜晚,全车人经晓琳的细心安排度过了难以平静的夜。在这荒郊野外得到棉被、牛奶、面包、快餐面而感到温暖的游客们,在天未黑时目睹其他两台车的游客们的困境,小卖部的食品基本售空。带有干粮的游客为了不在其他人面前显摆,偷偷约了朋友和家人在车下僻静的地方分享干粮,吃的表情非常凝重,不敢狼吞虎咽,而是留有余地,怕这日子没完没了;看见车上下来撒尿的人穿得奇形怪状的,因为怕冷,大家都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有的把薄薄的纱巾用力捆在腰上,有的干脆把车窗的窗帘裹在上半身,有的在老乡家里买到了土豆,七八个人捡来柴火在空地上点燃烤土豆充饥,像大逃荒的景象……

从那一刻起,晓琳的形象像火箭一样升至天空,她成为名副其实的“老人王”。那夜,按照她的安排,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下的十个男人陆续在车门口的座位上值班,每班一个小时,以防小偷和盗贼,在其余车上人的眼里,他们戴着的小红帽突然成为骄傲的标识。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本来睡眠就少的老年游客们纷纷下车活动筋骨,不时地来到那辆有收音机的车边打探新消息。师傅被络绎不绝地探问闹烦了,干脆用长衫把自己的头死死地裹缠起来,佯装没有听见,他怕这辆老车因听收音机费电带不动马达。

…………

上午十点,陈师傅再次打开收音机,他像穿针一样耐心地搜索波段,收音机的喇叭不时传来尖锐刺耳的啸叫声,就在他几乎丧失耐心时,收音机突然传出一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的消息,声音意外地清晰,人们再次三三两两围拢来,获知温总理亲自乘飞机到达了震中汶川,所有紧张焦虑的情绪得到了巨大的缓解,无人营救的恐怖感消失了,知道得到救援只是时间的问题。

杨大爷顾不得头上的血包因走动带来的疼痛,兴奋地走来向大家传递这一消息,消息让全车人振奋,顿时沉闷的空气消解了。陈教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看看远处山口间的蓝天白云,大声说道:“大家闲着没事,我提议我们也来个献爱心行动,温总理来灾区,是国家献大爱之心,我们这些吃皇粮的退休干部就献小爱心,我们去卫生院陪陪那些等待转院急救的伤员说说话也是一种奉献啊。”

“陈老师的建议我响应,昨天陆续抬来的伤员人数在激增,夜里我几次被他们的惨叫声闹醒,我们去陪陪他们说说话,安慰安慰他们,鼓励鼓励他们。”

“好!我响应!”“算我一个。”“我也响应”“……”

除了留下守车值班的和派去听收音机发出新消息的,所有人跟在陈教授后慰问团似的向乡卫生院进发。

途中正好遇见赶去救灾的乡党委赵书记。突然走来这么多的老人,四十开外的赵书记心里不光是忐忑而且发虚,他误以为这群老人是来向他理论的,开口就说:“我已经给乡人大的主任说了,要他马上搭起锅灶给大家煮饭。还有棉被的事……”

万万没料到,陈教授的话让他吃了定心丸,“嘿嘿,忙你的去吧,我们是自发地组织起来去卫生院的,帮帮那些同伤痛作斗争的伤员说说话,替他们分散一下疼痛的注意力。”

“太好了,”赵书记的愁容消失了,“我们去你们来时塌方的那边,摩罗村的房屋都倒塌了,急需去救人。”

晓琳听见赵书记的话,灵机一动,说:“赵书记,请帮我们带一个口信,问问堵在那里的车牌照是川A67945的大巴车情况,有无伤员?”

赵书记嘴一抿发出吱的声音,做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对她说:“我现在脑子乱麻一团,要处理的事很多,记不住你的口信,这样好了,你把你要说的话写在纸上,好不好。”

“好的好的,”她边答应边在兜里找纸,糟糕,没纸,赵书记又急着要走,她想到了头上的小红帽,急忙摘下帽子,在帽檐上写道:“月红,我们全车安好,你们的情况如何?急盼回复!!!切切!!!”墨汁迅速浸透红布。

“这丫头,脑袋瓜好使。”赵书记接过小红帽顾不上看上面写的话就走了。

瞧着赵书记头戴着小红帽离去的背影,晓琳郁闷的心情获得了短暂的轻松,心想,至少带去了一种希望和问候。那一刻,她突然看见了自己的爱心和善良,思绪飘向与眼下八竿子打不到的地方,思绪在说,“爱不光是留给父母和男友的,”突然间男友的样子变得遥远而且模糊不清,“傻瓜,离开我这样的女人,真他妈有眼无珠。”悲愤中相信自己的判断,她突然觉得是八级大地震把自己摇清醒了,摇强大了,“失恋未必是一件坏事。算了,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好了,地震在我身上释放的能量让我学会宽容和遗忘。”她对自己说。

“琳导,你这闺女,真棒!”陈教授用赞赏的眼光对她说,没等陈教授说完徐婆婆就抢话说:“那还用说,出这么大的事,在荒郊野外的,没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冻着、饿着,遇上这样的导游,算是我们这帮老骨头三生有幸啊!”

“是啊,是啊。”众人在一片赞叹声里点头附和。

“应该的,应该的。”她挽着徐婆婆向卫生院走去。卫生院传来时高时低的叫声,大家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个个凝神屏息,带着庄重的表情和同情心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刺鼻的消毒水味混着血腥味迎面扑来。

…………

当晚气温骤降,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全车人在沉闷中睡得很晚,重伤者们撕心裂肺的叫声和无药可治的情景让大家心急如焚。“这样的乡镇卫生院,医疗条件太糟糕了,连起码的消炎止痛的药都缺少,乡政府在干什么?简直是玩忽职守。”钟厂长用浓郁的广东普通话说道。“在干什么,在跑项目,”陈教授似乎在回答钟厂长的怒问,似乎又在揭穿缺医少药的谜底,他稍事停顿后说道,“卫生院的房子修得不错,设备挺好的,但没有医生会使用,能干的医生又不愿待在山沟里,当地又没有培养出热爱家乡愿意留下来的人才,培养不出的原因又是教育跟不上,一系列的恶性循环。人才都奔向北上广了。”

话题向着尖锐的方向延伸时,全车人陷入顷刻间无语的状态,似乎陷入了沉思,沉思当下的乱象,唯有车窗外的雨在聆听他们的着急和纠结。最为着急的是这前前后后抬来的重伤员怎么急需转移出去的问题,乡卫生院的条件太有限了,只能处理一些轻微的皮外伤或伤风感冒一类的小病,像这样的重伤员,多待一天就意味着离死神越来越近。

伸手不见五指的车内,讨论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

湖北退休干部何严斌轻轻挪动一下自己的肩,好让妻子靠得尽量舒服一些,这是将尽十五年没有过的感觉了,他感觉年轻时的爱居然在经历一场灾难中复活了,他轻轻地抚摩妻子的脸,无不充满担忧地说:“眼下最大的困难是,伤员们的伤口在加重恶化,卫生院的消炎药和清创的药水告急,童医生说,明天还无支援的情况下只能用盐水消毒了。”

陈教授拖重语气感叹道:“这就是中国乡村医疗的现状啊,人们都往大中城市走,留守的是老人和儿童,”他的略带苍老的声音被黑暗吞噬了,其实,余下的话老干部们都能接上。

“我最担心的是那个腹部受伤的藏族中年人,他已经整整昏迷了两天了,那两个陪伴他的青年除了望着一筹莫展的医生外,余下的时间就是在为他念经祈福。”陈教授的夫人说。

“这个时候念经祈福能管用吗?”钟厂长在黑暗中发出疑问。

陈教授夫人不紧不慢地问:“据说你们广东人,特别是商人,家家的店铺都供着财神爷,那你说财神爷管用吗?”陈夫人说完意味深长地笑笑。

“信的一定管用。”钟厂长答道。

“这就对了,那两个藏族人就信祈福能有效果。”

两人各执己见的争论令全车人笑了。

笑声渐渐平静下来,何严斌老人说:“无聊中自己写了一首打油诗,不妨念来给大家解解闷。”

何老的太太打断了他的话,“你那些歪诗还想出来丢丑啊,也不怕陈教授、徐教授见笑。”

“想不到老何还有这雅兴,读来听听。”徐教授率先响应。

“好的,现现丑哈,”何老清清嗓音,念道:“一行白鹭上青天,我被挤在最中间;”一念出立刻引来全车哈哈哈的笑声,“借问店家何处有,又被堵在露天口;犹抱琵琶半遮面,车上忘带方便面;天生我材必有用,数个小时就不动;两岸猿声啼不住,家里不住车上住。”

“好!好!”陈教授赞赏道,“上句高雅,下句通俗,而且上口,既对仗又押韵,既古朴又时尚。嗯,不错不错。”

人们在一阵沉默中玩味着何老的诗句。

“哎,要是空军能把一些最为急需的药品空投下来,就能挽回那十几个伤员的生命了。”钟厂长把话题引回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