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敬看在眼里,也不过多劝说,只淡淡一句:“记住,你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你始终是天宇王朝的太子监国。”
宇文明瑞没有说话,仍是静静躺着,沉寂无声。
君浣溪跪坐一旁,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那张消瘦苍白的俊脸,面上并无表情,只唇角微微扯动,泛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淡漠,讥讽,以及嘲弄。
光线幽深的小屋,横躺不能动弹的羸弱身躯,空气里浓郁得不可忽视的药味,如此种种,恍然间,却是幻化成风吹帘动,宝马雕车,俊雅男子挺身端坐,目光柔和,话声温软。
“浣溪,正好顺路,我载你一程。”
那一笑,如顶上月光一般莹然生波,风华流淌。
时过境迁,往日情景,何时才能再现?
宇文明瑞所中之毒,经那效用神奇的还魂草一救,已经不会致命,五感渐复,却仍是对头脑思维以及全身神经伤害极大,需要静养,靠药物辅以针灸一点一点救治,进展十分缓慢。
醒后七天过去,终于能勉强侧头,去看榻边一脸疲惫的少年。
“浣溪,不用辛苦了,我已经是这样,恢复无望,还浪费药材做甚?就这样了罢。”
君浣溪听出那话中自怜自艾的味道,微微蹙眉,病人自己都没有康复的意愿,医者再是努力又能如何?
凑近他,敛容抬眸,正经问道:“殿下,你可知道,这天底下最难救的病,是什么?”
宇文明瑞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君浣溪仰望窗外的白日晴天,缓缓给出答案:“天下最难救的病,是心病。”
他从小养尊处优,虽然心性纯善,却不知民间疾苦,究其韧性,实在软弱不堪。
略一思索,又慢慢地道:“过去,我曾经遇到过一位身受重伤的男子,滞留山村,全身毒发,性命堪忧,即便如此,他仍能全然信任一名初出茅庐的小子,将万金之躯交由其来医治。术后刀口之痛,常人难耐,他却一直是无所畏惧,谈笑风生——”
当时,那小子被人胁迫治伤,心有不甘,故意揣起了一包止痛药粉,直到第二日对方付清医资,这才勉强交了出去……
想到此处,不由暗笑一声,从记忆中渐渐退出,看着他的眼睛,平声道:“这男子,便是殿下对面榻上之人,你的父皇。”
看着榻上之人神情稍动,却是端正颜色,又道:“殿下此时的伤病,比起陛下当年所遇,确实要复杂顽固得多,但是殿下年轻力壮,身体底子比起陛下当年也是好上太多;而当年生平首次出诊的郎中小子,历经时日,在天宇王朝,也总算博了个南医公子的名号。殿下曾经亲眼看见已经入棺的妇人重获生机,莫非还信不过我么?”
“你……”宇文明瑞微微动容道,依然是怀疑,“你真能治好我?”
君浣溪摇头道:“对不住,倘若殿下自己都没有康复之念,我便也不浪费时间,直接放弃,这世上希望被救治的人还多的是。”
宇文明瑞脱口而出:“如果……我愿意配合呢?”
君浣溪眉间舒展,轻柔一笑:“我有七成把握,加病者二成信念,一成运气,殿下觉得呢?”
“我……我治。”宇文明瑞答应一声,即是努力侧头,看向对面榻上斜斜靠坐面带微笑之人,轻声道,“父皇,儿臣以你为榜样。”
君浣溪微微点头,正要转身去拿药箱,却觉门口阴影笼罩,抬眼一看,那高大挺拔的男子倚门而立,却不知站了多久,听了多久,正面色深沉,若有所思。
目光对上,那人便是朝她微一点头,转身离开。
君浣溪继续手中动作,只心头一涩。
这个楚略,还在为那晚的事情耿耿于怀么?
这一日,又是很难得出了太阳。
阳光透过层层山峦,照射在林间院内,洒下点点金芒。
君浣溪为宇文明瑞针灸刺激一番,又仔细按摩了全身各处要穴,待他沉睡之后,这才为宇文敬活动一下身上关节,搀扶着他慢慢走出房间,站在廊前。
“躺这许多时日,朕手脚都僵得不行了,这太阳晒得身上真是舒服。”
君浣溪见得天子开心的神情,好笑道:“陛下最近很是配合医嘱,状态不错,臣今日就奖励您在院中走上一圈吧。”
宇文敬大喜过望,小心翼翼,慢慢吞吞,在院坝里绕圈子,开始还拉着君浣溪的手,到了后来,却是放开了去,自行走动起来。
“丫……浣溪,你说,朕以前怎么没觉得走路踏步,竟是这样快活的事情呢?”
君浣溪笑了笑道:“陛下如此一说,臣倒是想起过去家乡的一首歌谣来。”
“是什么?”
“是首山歌对唱——”君浣溪清一下嗓子,轻声吟唱,“哎,什么有嘴不讲话,什么无嘴闹喳喳,什么有脚不走路,什么无脚走天下?”
宇文敬怔了一下,似乎没听过这样直白的歌曲,倒很是新奇。
正在思索,就听得她问后自答,接着又唱:“神像有嘴不讲话,锣鼓无嘴闹喳喳;财主有脚不走路,铜钱无脚走天下。”
宇文敬挑一下眉,忍不住问:“你这歌,跟朕走路有何干系?”
君浣溪笑道:“那财主因为有钱,出入乘车坐轿,所以不予走路;而陛下因为有权,平日在宫中也大都以步辇车门代步,自己行走活动却也是极少,所以此时方能体会走路的乐趣来!”
宇文敬瞪她一眼,微嗔道:“朕怎么觉得你是在暗中责怪朕昔日四体不勤,安然享乐?”
君浣溪一惊,急急答道:“臣不敢,方才只是臣跟陛下开个玩笑,想逗陛下开心一乐。实际上,臣真心以为,帝王废止私欲,胸怀天下,却是世间最苦最累之人。”
“帝王?最苦最累之人?”宇文敬面生错愕,朝她上下打量一番,忽又笑道,“朕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很好,真是很好。”
这院坝并不宽敞,一圈路程,数步就已走完,见他还要踏步,君浣溪记住份内职责,赶紧相唤阻拦:“陛下刚好一点,不能太过劳累,今日的活动就到此结束,我们来日方长,还有的是时间!”
“来日方长?”宇文敬缓缓转头,望向那云深不知处的高山,低喃道,“浣溪,朕什么时候才能登上那山峰,去好生看看……”
君浣溪呵呵笑道:“陛下可真是不知足,当初一直在屋里,就想着出来晒晒太阳;后来晒了太阳,又想绕院走走;这会走得快活了,却又想着要爬山登顶了。”
“但凡是人,大抵都是不知足。”宇文敬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就说是你,朕倒很是好奇,你外表总是波澜不惊,无欲无求,然而你想清楚没有,你心底,真的是无所求吗?还是,因为十足的贪婪,从而想要求得更多,更为纯粹,更加彻底?!”
“陛下……”
君浣溪怔怔望他,唇边扯起一抹苦笑。
这位天子,相处时日并不算多,却是将自己一点心思看得如此清楚明白。
自己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自然是有所求的,寻求之物,却是世间最为珍贵,最不易得——
那便是,自己所爱之人那一颗诚挚无伪,倾情相待的真心。
“你呀,朕到底该说你什么好呢?是聪明过头,还是愚不可及?”
宇文敬叹息一声,留下那一脸沉思的少年,撑起身子,慢慢踱回中间大屋去了。
君浣溪立在原地,半晌,方才看到那矫健的身影端了一盆衣物从屋后过来,卷起衣袖,在院子里熟练牵起绳索,动手晾晒。
每次看他屋前屋后忙碌不停,明知他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心底却总是升起莫名的幸福感,就好像,这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为自己所做一般。
看着那沐浴在阳光之中的英挺身姿,心中一暖,即是举步回屋。
走出几步,忽觉不对,复又回头望去。
咦,他正在晾晒之物,好生眼熟,可是,又有些不同。
一步一步过去,越看越是心颤,一把扯住那布幅一角,故作镇定道:“这个,是什么意思?中间那一块,到哪里去了?”
自己没看错,这不是他物,正是自己房中那张颜色素淡的床单,中间被整齐剪裁出四方一块,已经用别的布料给细细缝好,清洗一新。
令自己震惊的,不是他剪裁缝补的技艺,而是他如此举动的用心!
楚略,他到底想做什么?
心底有微微的怒气,将手中一角握得死紧,正要宣泄而出,却见他停下动作,面色怔然,低声道:“我能做什么?已经寻之不得,不过是留个念想而已,与人无关。”
“你!”君浣溪一时气急,沉声道,“你还在怪我,是不是?”
楚略轻轻抬眼,朝她淡然一瞥,随即摇头:“我不怪你,我只是恨我自己当时神智全无,做下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