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人道:“也难说罢,林姑娘不是封为郡主了么,或许可以帮衬一二也定不得。”
第一个说话的道:“你还做梦呢,你没见起初咱这府里的人是怎么对林姑娘的?面上客套,背后嚼舌头。如今林姑娘得了意儿,岂不恨死这个府里的人了?便是不踩上几脚,就是仁慈的了,咱这府里的人都该念佛,还说什么帮衬不帮衬的?岂不好笑?”
“说起来这人也该积点子阴德才好,成日家上下都欺负林姑娘是孤儿,如今孤儿成了郡主,娘娘却成了奴才,这都是报应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附和不已。
贾政听着气了个倒仰,从身后走出来喝道:“你们这些胆大妄为的奴才,谁许你们背后里议论主子的?”
四个人都呆了一呆,面如土色。
贾政仔细一看,皆是生面孔,只认得其中一人,便是宝玉的小厮锄药了,想起宝玉来,心中更是气恼便骂道:“素日担待你们罢了,如今愈发给脸不要了,我非揭了你们的皮不可。”
四人战战兢兢,忙跪下求饶。
贾政本欲重重发落,却忽然想起刚才几个人的话,心中叹息,话虽不中听,却也是有几分道理。都因素日仗势倚势,不积阴德,方有今日之祸,罢罢,何苦还给自己做祸,想着不禁转怒为悲,再开口时便无了底气:“今日且先饶过你们,若是再有什么闲话淡话被我听见,必要撵出去的。”
四人见贾政忽然一脸戚戚然,心中讶异,面面相觑,却只跪在原地。贾政心中更烦恼,无力的挥挥手便离开了。
贾政郁郁的来到书房,却见詹光、呈日兴等人在那里等着他,心烦意乱道:“今日无甚诗可做,你们都回去罢。”
几个人却讪讪笑着并不离开,欲言又止。
贾政焦躁道:“你们还戳在这里做什么?”
詹光笑了笑上前一拱手道:“老爷,自从来这个府里多蒙老爷照顾,我们这些人给老爷添了不少麻烦,我等先谢过了。”说着众人附和着作揖不叠。
贾政知道必有缘故索性耐着性子听到:“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詹光道:“我等在这里烦累老爷,又不能为老爷分忧,实在是汗颜的很,思来想去,我等还是告辞比较妥当的,还望老爷见允。”
贾政先是一愣,旋即就明白了。心中早知道这些人皆是势利小人,如今嗅到贾府将败,便有心早早另寻他处罢了。虽是有些心寒却也不带出来只是笑道:“也好,在我这里屈才的很。还请另谋高就罢。”
詹光等有些尴尬道:“如此,便谢过老爷了。老爷高才,升迁不远,到时候我等再来道贺。”说着带着众人匆匆而退。
贾政又气又恨,将案上的书拂落在地骂道:“真是宵小鼠辈。”骂完了自己又叹气不已。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本是人之常情,自己又在气些什么呢?
正在这时,李贵进来:“老爷,老太太请老爷过去,有事商议。”
贾政知道是为了元春之事,又来催促。心中一发烦闷,只得磨蹭了一会子,往贾母处来。一进门就见贾赦也在,此时正阴沉不定的看着自己,心中不乐,便向贾母道:“母亲安好。”
贾母道:“我是操心的命,有你们这群孝顺儿孙,我竟是好的很了。我问你,这几日你可有去见北王?”
贾政羞惭道:“去了几次,王爷皆不得空,未得见。”
贾赦在旁冷笑道:“或者是王爷根本就有心避着咱们罢?想来北府与咱们也无甚大的过结,如今不肯援手,必定是为了林姑娘的事儿了,那日水王爷说的那些话你们还不明白?论理咱们也做的太绝了,和藩之事并未成实,便苦苦相逼,如今弄巧成拙,惹恼了水王爷,怎么收拾。”
贾政闻言,不禁恼羞成怒道:“兄长这话说的好生奇怪。头里你听了这话不也是高兴的紧,连连道好么。怎么今日忽然又推的一干二净的?”
贾赦正要回言,贾母才听了贾赦的话已觉刺心,此时闻贾政之言更生烦恼便斥道:“够了,什么时候了还在针尖麦芒的?”
二人皆垂首不语,贾母就道:“为今之计,只能我亲去北府走一趟,见见太妃,或者还能见见玉儿,舍着我这老脸去求她们帮衬帮衬罢。”
正在这是秋纹急匆匆的走来道:“不好了不好了。”
贾母大怒道:“如今这些丫头一点礼数忌讳也不知道了,慌里慌张的,这里是什么地方,也轮到你说什么好不好的?”
秋纹自知失礼忙跪下道:“奴才一时着急,失了体统,请老太太责罚。”
贾母收起怒容道:“罢了,你是宝玉房里的罢,必有急事,且说来。”
秋纹道:“老太太,宝二爷今日一早醒来,便不肯说话,呆呆邓邓的,袭人问他,他也只笑不言语。袭人姐姐开始不敢报,只道是一会儿就好了,未料如今一发不好了。”
贾母大惊,贾政变色,唯有贾赦的嘴角现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贾母颤巍巍的起身道:“这个小孽障,不叫我省心,走,去看看他。”一面埋怨,一面早就落下泪来。
原来,自黛玉离开贾府之后,宝玉便似着了魔似的,每日只是在屋子里伤心落泪,声声只道水溶抢走了他的林妹妹,宝钗、探春等人再也劝不好。袭人心中虽然着急,却知道宝玉素日的性子,只道是过了一会子就好了,谁想,多日来竟是一毫不见回转。
前一日,那宝玉起来不见悲感,袭人才略方方心,千方百计只将它言支吾,便是连半个林字都不敢言。宝玉倒也不提起,直到晚间却也好些,用过晚膳还和袭人麝月调笑两句,袭人心中欢喜,便也频频用柔情挑逗。
谁知到了晚上,宝玉忽然说要看会儿书,便拿起庄子来读,开始袭人也未觉异样,便拿了簸箩来做针线,一面伴着他读书,谁知看着看着宝玉忽然丢了书大哭起来,袭人大惊,忙走过来劝慰,却再也劝不好。只好由他哭去,把书捡起来,看了一看只见上面似有人写着四句什么话,心中疑惑不已。
袭人不识字,并不知道那庄子上正是黛玉当年一时做戏提的一首诗: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文。
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却说这宝玉哭的渐渐累了,便倒在榻上沉沉睡去。恍恍惚惚见黛玉在前,似旧日一般弱柳扶风,宝玉大喜追了上去道:“妹妹原是在这里,叫我好找。”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竟是秦可卿,宝玉呆了一呆道:“蓉大奶奶?”但见其盛装华服,犹若神仙妃子。
可卿冷冰冰的道:“非也,我乃太虚幻境警幻仙子之妹可卿是也。因被令姊谄害而死,今日特来索命的。”说着便从腰间抽出一把明若秋水的利剑来直直的刺向宝玉咽喉,宝玉大惊,避无可避,正在惊慌,一个人斜刺里冲出来道:“姐姐,不可。”
宝玉一看,竟是秦钟,惊喜道:“兄弟,多谢你救我。”
秦钟却并不理他,只向可卿道:“姐姐,这贾宝玉,寿数未终且姐姐虽被其姊迫害而死,其实并不与他相干。还望姐姐饶过他。”
可卿叹了一叹,收回剑,转眼便香踪隐匿了。
宝玉听的惊呆了,拉住秦钟的衣袖道:“蓉大奶奶如何是被我姐姐害死的?”
秦钟抽出袖子来道:“你休要多问,以后自然知道了。我劝你一句,这世上的事原是从无中来,无即是有,有即是无,便是富贵繁华也是如此,你原是灵透的人,还看不破怎的?”说着亦是无踪无影。
宝玉立在原处正在怔忪,忽然听得身畔笑声嘻嘻,抬头时,却是金钏儿,笑眯眯的道:“我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还吃不吃了?”
虽是笑着却是冷气逼人,宝玉骇惧,只往后退。金钏儿几步逼上来,却又不是金钏了,变作一个尖牙利齿的夜叉向他扑过来,宝玉一个踉跄栽倒,却就醒了,看窗外是已经是天光大亮,便坐了起来也不叫袭人,只是呆坐着,回忆梦中的可卿、秦钟、金钏儿。
袭人见此忙上前道:“你醒了?”
宝玉并不言语,只是看着她笑,心中了然,有即是无,无即是有,脂粉美色不过是夜叉而已。
袭人被他笑的发毛道:“二爷,怎么了?要不要更衣洗漱?”
宝玉依旧不言语,傻傻微笑。
袭人忙握着他的手道:“二爷,你莫要吓我,你道是说句话。”
宝玉狠狠的甩开她的手,只不言语,神情痴木。
袭人心中骇惧,哭道:“二爷,你这到底是怎么了?端的是哪里不好你言语一声,莫叫奴才胡乱猜测的。”
麝月、秋纹等原是不曾在宝玉屋中,只在外间上夜,此时方起,听了袭人有哭声,只道是二人恼了,不及穿大衣服便匆匆跑了进来。见宝玉坐在榻上,眼神发直,口流涎液,皆失色道:“姐姐,二爷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