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用红红的眼白他,疑惑道:“你真的不记得了,还是为了要我原谅你,在我面前装假?”
宝玉摆手摇头道:“我真的不记得,只觉得听到林字,心就痛。”
史湘云看他面上真诚,不似装假,长叹一声,顿坐在床上,一字字原原本本讲与宝玉,宝玉恍然间觉得那些事情似曾相识,又觉得朦朦胧胧,却又有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史湘云长长一声叹息道:“别的你不记得,你的香囊是林姐姐所做,你总该记得。你是贴身戴。林姐姐懒动针线,只有为老太太和你,她才会动几针。她的女红是独特的苏绣,别人再做不来的。从前为那香袋,你们还闹过。”
宝玉心头茫然,从怀内掏出香袋,湘云凑上前来看,一把扯掉道:“这不是林姐姐的,你换掉了,真是人走茶凉。”
宝玉点头道:“我想也不是这只,这是麝月她们给我戴的。”
湘云拿在手里细看,摆弄一番道:“这是袭人与二嫂子做的,烧成了灰我也认得。我明白了。”
宝玉问道:“你明白什么?”
“不错,是我给宝玉换掉了。”山中高士一般的宝钗稳稳跨进门来,袭人紧跟在身旁。
宝玉转眼问道:“为什么,你们把妹妹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了,连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也不容吗?这又碍着你们什么?”
湘云面向里,不理宝钗。自宝钗进门后,宝钗对湘云早失却了原有的热情,总是淡淡的。
宝钗原本一颗如雪般晶莹心,一向冷静自持,理智重于情感,此时冷冷道:“云妹妹,宝玉,你们好糊涂。留着那些东西,不是徒增伤心吗?看不见,也就不想,何必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大伤精神。”这样的情怀常人难做到。
袭人心一凉,宝钗此举虽有道理,却难让人接受。她想到了晴雯与自己,宝玉留着晴雯的遗物时,当初自己也是如此这般语言相劝,若哪一日自己离了这里,宝玉岂不是也要转眼将自己遗忘,只求新欢。
并不要求他心心念念只有旧情,而不珍惜眼前人的情意,起码,曾经的情在心底该有个角落吧,想起时,也会有些许温暖。
但宝玉所戴却是林姑娘当日所送,如今情形与往日不同。
袭人柔声软语道:“是呀,二爷,要戴也该是戴二奶奶做的,戴着别人的东西,免不了人家背后说三道四的,你也该为林姑娘的名声着想,林姑娘可是清清白白的人。”
宝玉却顾不到这些,心中想到是不是应该还有,说道:“还有什么,都被你们抛掉了?”
宝钗耐着性子劝道:“宝玉,何必为那些事情伤神?现在还是读书上进才是,明年春闱考个名次回来。你想想香菱是如何忘记一切的学诗的,你要有这种精神,什么事做不成。”
宝玉心中无名火起,因宝钗年纪大些,有些东西早比他早懂一、二年,因而自己常被她指导,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宝钗那副教训的口气,嘲笑他无知的冷笑,让宝玉的自尊心一再受挫,眼中如火道:“我不听你那些说教,我且问你,林妹妹的东西,你们都扔到哪里去了,我要你们全都给我找回来。”
宝玉情急的样子,饶是宝钗一惯沉稳,也不由心内泛酸,冷笑道:“你胡说什么,林妹妹当时想不开,你也想不开不成?
宝玉气白了脸,指着宝钗,说不出话来。在宝钗面前,他一惯矮了半截。
宝玉缓了口气方道:“你鸠占鹊巢,还这样无情,你究竟有没有心?”
而今才道多情,又能怨谁?
宝玉又道:“你既不把我放在眼里,又变着法儿的嫁给我做什么?为什么不寻了科举出身的,或是王爷侯门的去嫁?罢了,我写休书与你,你婚嫁自便。”
说罢就要寻了纸笔,袭人忙来拦了,湘云却是坐在床上不动,如看戏一般。
宝钗勃然变色,初嫁被休,她还如何立足?厉声道:“你要休我,却要说出所为哪条?我有何失德之处?”
心中想着:活该你们做不成夫妻。
却听王夫人的声音道:“这大白天的又闹什么?”
宝玉气哼哼甩头不语,气焰顿时消了。王夫人是她的娘亲,他不能忤逆她,否则是不孝,即使她的娘亲千错万错,而她的娘亲的理由都是为了他好。
岂不知这即是愚孝,是让他娘亲越做越错。
宝钗退后一步,脸上万分委屈,低头想了想,抬头忍辱道:“婆婆,宝玉说的对,原是我的错,我知道该怎么做。他若有心娶她,我让位,让她进门,虽然婆婆请旨将来我们不分大小,但无论按入门先后,还是年纪,我居长,我还是能让她为大的。婆婆,宝玉,你们只管放心,我们姐妹原先也是不分彼此的,我年长几岁,处处让着她就是了。只不过林妹妹如今是御妹,未必肯嫁过来。也罢,明儿我就去北静王府去亲自求林林妹妹。”
回转身不语,挺真身子,脸上一种既委屈又忍辱负重的神情。袭人规规矩矩低头守在一侧。
王夫人暗赞宝钗是明理、又顾全大局的贤德媳妇,慢慢说道:“你能识大体,通情达理,我最放心。这事我也在考虑,不过你说的对,如今大姑娘是什么心意,我们还不知道,有空你去试探一下大姑娘的口风,若她愿意,我即刻下聘礼。”
王夫人正愁无法回头,宝钗的话令她心中一宽,心中暗道:这岂不是一个与黛玉解怨的好时机,宝钗这个媳妇真是贤惠,事事都想在她心上,为难的事让她一说全解了,虽然她的哥哥有点不省心,宝钗还是不错的。
宝钗背转身,无人看到她的神色,但此时宝钗心中却是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原不过是摆一下姿态,也是摸一下王夫人的心思,原来真是如此。
宝钗转回身来,堆起笑容,道:“我记下了。”
王夫人脸一端道:“还不让宝玉去栊翠庵。”
宝钗上前扶了王夫人,对宝玉道:“宝玉,婆婆吩咐去请妙玉师傅,看一下你晕迷那几日的事。”
宝玉早呆不住,闻言如赦,抬脚便走,王夫人、宝钗随后走出去。
王夫人拍着宝钗的手道:“好孩子,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那大姑娘进门来,也是我贾家的儿媳,也要守我贾家的门规。”
渐渐远去,声音也听不见了。
湘云楞楞杵在房里,方才的闹剧,她一时无法适应。她原本是心里藏不住事,嘴里藏不住话的少女,宝钗瞬间变化的表情,前后判若两人,她疑似自己看错了。
房里中剩下湘云和袭人,湘云本也厌袭人,只因黛玉病时袭人曾为黛玉说过一句公道话,湘云才稍稍原谅了袭人。
袭人坐在椅上,眼泪对对落下。这里没有宝钗,没有王夫人,只有她服侍过的湘云,方把连日来的心酸一股脑哭出来。
湘云直视袭人道:“你又有什么不如意的,今日的结局不是你一心想要的,和宝姐姐那么好的人相与,岂不是顺心顺意的。”
袭人抹了泪道:“云姑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也和她同住过,其中滋味你是知道的。现在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你看着吧,等我肚里的孩子一落地,我也就该走了。”
湘云瞪大眼睛道:“怎么会,二哥哥还不至于那么无情,宝姐姐虽刻板些,不也是最大度能容。”
袭人凄然一笑,却说道:“云姑娘,你叔叔婶婶没有消息,你打算怎么办,你未来能如何呢?老太太现在还有精神,府里还容你,若老太太不在了,你会比林姑娘强吗?”
湘云眼内星光黯淡,袭人说的是事实。林黛玉还有林家财产依侍,她史湘云还有什么?陈也俊的婚事还能不能成就,一切都难说。而贾府能容她多久呢?
湘云与袭人各怀心事,对坐无语泪流。而此时,谁也不想劝谁,谁又能劝得了谁?
过了半个时辰,宝玉失魂落魄般挨进门来,袭人上前问道:“二爷,妙玉呢?”
宝玉望着窗外竿竿竹,不言不语,湘云上前问道:”二哥哥,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这副模样?“
袭人跺脚道:“这模样跟当年听见林姑娘要走的时候一般样,准是又犯了病。”
湘云上前摇他道:“你倒是说话,妙师傅到底来不来?整日这样子,真是急人。”
宝玉木木地望着湘云道:“她不肯前来,只给我两句话,亲娘失德害爱儿,妹妹舍生失亲怙。她还说,未了未了。一切问心,莫问他人。”
湘云呆坐下来,想着这两句话,点点头道:“是呀,你一病,老太太也病倒了,林姐姐病入膏肓,大家都忙着你的生死、你的喜事,无人过问潇湘馆里还有一个弱女子恹恹弱息,紫鹃无处去求药,林姐姐还没全咽气,人就被送了出去,说是怕冲了你,犯了老太太。你是这府里的凤凰,你是贾府的希望,怎么可能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冲撞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