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思当年祭金钏时,林妹妹言道:“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原来竟是他太愚了,林妹妹不是要他变成什么,做什么,而是要他本着一颗纯真的心,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而林妹妹的心会守在他身边,给他宝玉关心与呵护。
宝玉笑道:“原来也可以这样啊。我只以为我一股清流,不与浊世同污,林妹妹说的对,避又能避到哪里去呢。”
湘云却在一旁若有所思,缘何宝姐姐费劲了口舌教训二哥哥,二哥哥却听也不听,拔腿就走,甚至越来越反感,而林姐姐只淡淡的几句,二哥哥便放下久日不改的执着呢?
湘云思到了在宝钗处的情形。她原与宝钗同住,在宝钗那里大气也不敢出的,虽宝钗照顾她周到,然每日被宝钗训教着,应该如何如何,不该怎样怎样,几度没了自己的思想,按着她划出的道道一步步走下去。也许,将来宝钗的夫君也是要按宝钗的大志一步步做着令她满意的人。
在林黛玉这里,她史湘云想说、想笑、想发脾气,甚至想淘气,都是无所顾忌,一切随心,让她觉得自己被人珍视。不会有一盆冷水浇头,说她没个规矩,失了女子教养,让人顿时兴致全无。而人前该有的礼仪尽在人前去体现,人后该是自由自在的。
湘云蓦然明白,原来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二哥哥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林姐姐,情愿与她、与宝钗、与所有人生分。她史湘云原来只顾生宝玉的气,怨林黛玉抢了自己在宝玉心中的地位,现在想来,即使没有林黛玉,若她仍是与宝钗的思想,宝玉也会与她生分的。朋友还是朋友,只是不会交心罢了。
而她史湘云不也是渐渐走出了宝钗的影响,复回自己吗?
史湘云腾地坐起,一拍椅背道:“林姐姐,真精彩,可惜你不是男儿,若不然,谁也比不上你的。”
林黛玉转眼看湘云眉飞色舞,笑道:“云妹妹又疯起来了,我不过是这么一说,你尽可以不放在心上的。”
史湘云正色道:“林姐姐说的极是,我如今想得通了。”
宝玉身后袭人却是听得不耐,脸上变色,黛玉话中的含义,她不大懂,她只知道,林黛玉并不在意宝玉读书、做官、拜相。于是走到黛玉身前来,冷了声音道:“林姑娘、史姑娘快别说这样的话,你们这是纵着二爷不读书上进。原是宝姑娘说的话有道理,论规矩行事,凡事讲个礼字,宝姑娘才是一心为二爷的前程着想。若史姑娘、林姑娘再这样说,二爷还是不要来这里了,免得被两位姑娘带坏了,宝玉还是多与宝姑娘见面才是。”伸手去拉宝玉起身,宝玉拍开她的手,身子却未动。
林黛玉、史湘云面上一凝,林黛玉俏脸稍怒,促声道:“袭人,我是尊你一声嫂子的,是不是我对你越敬重,你反不把放在眼里,三番五次的轻慢于我。你口口声声的规矩礼节,你自己遵守多少?若论规矩,主子们说话,你有什么资格插言!”
史湘云也道:“是呀,你多次人前人后说主子的是非,若论起礼来,早该乱棍打了出去。”立起身子,眼睛也竖了起来。
此时宝玉脸上半红半白,心里怒气横生,却不言语。他因袭人如宝钗般时时劝他读书做官,又兼他年少冲动之事,袭人更处处挟制他,又夹带着限制他与林妹妹的来往,原早厌了袭人,但他是念旧情之人,心软、性子软,怎么说袭人尽心服侍他十多年,这样放她出去,她也没了面子。宝玉欲痛骂袭人张口却说不出,只得忿忿地端起茶杯仰头怒饮。
袭人本指望宝玉为她说话,宝玉一向被她拿捏住的,不料宝玉脸上是山雨欲来的样子,恐宝玉发起火来,累及自己。袭人忙来哄宝玉,少不得使出温柔手段来,俯下身子,蹲在宝玉身前,接过宝玉饮尽的茶杯,柔声对宝玉道:“宝玉,你想想这个理,林姑娘一味劝你归隐什么的,老太太、太太能赞成吗?我驳两句有什么不对,我不让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你好,云姑娘就恼了,要赶我出去。你倒是说句话,她们指摘于我,便是不把你放在眼里。”边说着,桃花眼里已有了泪,声音也哽咽了。
不料宝玉直直坐起来,冷了脸道:“正是这话,主子们说话,你一个大丫头乱嚼什么舌头,况且你哪只耳朵听见林妹妹劝我归隐了?你自已也说了,我的事,有老太太、太太呢,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林妹妹、云妹妹已经对你很客气,若是你敢对三妹妹这样说话,看她不先割了你的舌头,再乱棍打你出去。”
三姑娘的厉害,合府皆知的,而且也维护着自己房里的丫头,不过对她不敬的,无论年纪大小,她也不会客气的。袭人本以为宝玉性子软,必会维护她的,没想到宝玉不向着她说话,袭人没了底气,于是不敢再作声,忍下气来,心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看谁最后得意!
这里黛玉被袭人一搅,心中生恼,原本郁结在心的委屈,一下子涌到心头。府里下人的脸子,她看了十来年,现在竟越发越到她头上了。眼里不由蒙上一层雾水来。自己蒙上帕子盖在脸上。
湘云、宝玉便知黛玉心中不舒服,湘云问宝玉道:“二哥哥,你性子也太好了吧,袭人几次三番地编派林姐姐的不是,你也不出一声,只纵容着她,别的主子姑娘,她怎么不敢讲半句?只知欺软的怕硬的,林姐姐不与她计较,她却得寸进尺了,她是不是超出了做奴才的本分了!”
湘云起身,走到宝玉身边,拉他道:“二哥哥,你且回去吧,免得你身后那位听着我们的混账话,为你堵气堵心的,我们这里招待不起她这位大贤人。”
宝玉想想,乘兴而来,却被袭人败兴而归,再呆下去,气到林妹妹刚刚好些的身子,倒不好了,大家都无趣,也该回去才是。起身弹了衣衫,弄平褶皱,道:“两位妹妹歇着吧,午后我再来。”
宝玉抬步出门,袭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宝玉在门口处回身对送他的紫娟轻声道:“妹妹若有事,千万叫我一声。”
紫娟白他道:“我看还是免了,惹得你房里鸡犬不宁的,这府里更没有我们姑娘容身之处了。快走吧,袭人瞪眼呢。”
宝玉面上一顿,叹气出门。
湘云扬声道:“二哥哥,下次来时,清静些来。”
宝玉脚下不停,带着袭人大步离去。
湘云回身,轻轻地掀开黛玉面上的帕子,见黛玉已是梨花带泪,悄然落泪。
宝玉带着袭人大步走开,湘云在宝玉身后扬声道:“二哥哥,下次来时,清静些来。”
湘云转回身,轻轻地掀开黛玉面上的帕子,见黛玉已是梨花带泪,悄然落泪,史湘云心里一酸,道:“今儿是气不过了,终于驳她了。前儿还担心小红受责难呢。”
湘云自己也是父母双亡,与黛玉同为失怙,但养大她的毕竟是她的亲叔叔婶婶,长在她史家。她终还是正经小姐,主子姑娘,出门也是前仆后佣的。虽说有时要做些针线活,可是没有下人敢对她无礼的。
在贾府,大家也都当她为客人般敬着,纵有不满,也不会明面表现出来。
而黛玉不同,贾府下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贵族后裔,敏感而多疑,时时以自傲掩饰自卑的没落小姐罢了,她若有任何不满,都会引来下人们的嗤之以鼻,说她不知好歹。
黛玉拭掉泪道:“我已在她心里坐实了尖酸刻薄,怎么以礼待她,她都要讲究我,我又何苦让着她。”一身的柔弱,眼中却有一丝刚强,她虽无依,却不是任人欺凌的。
湘云点头道:“她既不识敬,林姐姐你尽可以主仆待她,和她讲什么情份。”湘云大眼中有着压抑的怒气。
黛玉叹气道:“一向是她们不容我,而不是我不容她们。我是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怎么做都不对。”
湘云大器道:“怕什么,还有我呢,你是念在你外祖母与你舅舅的面上,来敬她们,而我与太太可丝毫没有关系。”
黛玉带泪一笑,道:“罢了,罢了,再说下去,我们两个要摆苦处了。”
湘云也笑起来道:“原是我劝你的,倒成了你劝我了。总之我们两个同病相怜。”
黛玉、湘云便又躺下,听着竹叶声,说起体已话。
贾母处
午后,秋日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园子里偶而有几声虫鸣,黛玉与湘云相携出来,缓缓走出园子,过到贾母这边来。在贾母上房门口处,几个小丫头在打盹,却听贾母的声音道:“我要你查的事情,你查了这么些年,有眉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