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儿与林红玉对望一眼,嘴上不停,眼睛看着宝钗如何行为。
宝钗听到说话声,依然走来,走至亭左近,煞住脚,身子略倾斜着,移近亭子往里细听,面上不动声色,听了一阵,不过是乡野之事,但却没有走的意思。
亭里林红玉见宝钗久立不动,使了眼色对坠儿说道:“你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我们再说一会儿话,我就送你出去,别让人知道你进来了。”
坠儿会意道:“再呆一会儿,我好不容易才来一趟。”
宝钗闻言便转身轻轻快步走开,不大功夫就出了亭子的范围,尤回头来看看,见窗子未开,安然走开。
坠儿等宝钗走远了,才对呆立无语的林红玉道:“小红,你看如何?你看她那身轻快劲,和你我一样灵呢。”
林红玉皱眉道:“打死我也不信,宝姑娘光明磊落、大度平和的,你看她听的时候,也是一副极正当、正派的样子,定是她怕私下里有人议一些不利于园子的事,才听着些,好早做防范。”
林红玉嘴上硬着,便要推窗,坠儿道:“先别开,你看林姑娘和云姑娘也打那边过来了,我们再看看她们过不过这儿来,也试一下。”
二人接着说话,却看见林黛玉与史湘云沿亭子外的小径走到一半停了一下,转过身走开了。
林红玉脖子一梗,腰身一挺道:“好,算你赢了,我给你十吊钱,回去就把小布人身上的针拔掉,小布人也扔掉,从此不再对付林姑娘。”心道:世间最难看清的就是人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二人说罢,起身离了滴翠亭,林红玉从临街的角门送坠儿出了府,看她走远,关门走回,心里却糊涂起来。
坠儿与林红玉在滴翠亭里谈到当年传帕子的旧事,坠儿力劝林红玉当年偷听之人非是林姑娘,而是宝姑娘,林红玉偏不信,正巧宝钗信步走来,于是二人重演当日关窗窃语情形,恰看到端庄的宝钗驻足细听,不由林红玉不信,恰此时黛玉与湘云也路过此地,闻听亭中有人说话,便不停步地走开。
且说湘云与黛玉悠悠地离了滴翠亭,一路上吟风谈笑着,抬眼看宝钗远在前面一闪身,拐向大观园门,想是去贾母房中问安。姐妹二人便没有出声唤她,随在她身后,缓缓地往前走来。
湘云起了淘气心肠,附在黛玉耳边悄声道:“我们快走几步,跟在她身后,看她多久能发现?”
黛玉瞪她一眼,吴侬软语道:“要去你去,我才不稀罕。等她见了你,好笑没有,非训你一顿不可。道理我都替她想好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呀,只管呆在房里做针线去。”眉头一蹙,一甩长袖子,细柳腰身向后退了一步。
湘云扑哧笑道:“呵呵,你的道理我没听见。”
心下忽想起一事,说道:“林姐姐,要说非礼勿视,你我失过一次礼,不过,有人却是违了非礼勿动。”
黛玉眼睛疑问道:“什么事?”
湘云白她道:“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不记得当日在二哥哥窗外,你我看到那一幕了。”
黛玉登时想起,那一年宝玉挨打后,丫鬟仆妇们午睡之时,宝钗坐在宝玉床边绣鸳鸯肚兜之事,若不明之人,那场景必是一副贤德和睦之象。
湘云见她露了恍然的表情,问道:“当时你和宝姐姐还不和呢,怎么没拿此事拿捏于她?而你只说错了一句诗,却让她好生教导了一番,处处拿起大来,害你好不安生。”
黛玉指尖轻轻抚过柳枝,听了这话,转头看向湘云满是不解的面容,淡笑道:“我倒是从未想过拿人家的短说去。有几次也是从前年纪小、任性,心里有不满之事,便都说在当面了。”其实不是她不懂这道理,而是不屑这样去做。
湘云心下想道:这个林姐姐,有了机会却放过了,却被人家好好教训了一通,几乎和她交心了。又道:“我自知道林姐姐的人,可林姐姐每每被宝姐姐说教,我便不甘心,几次都想说出那事来,在一旁看宝姐姐面子上如何,却顾及着林姐姐而咽了下去。”
黛玉以指轻点湘云,笑道:“你若真个说出去,宝姐姐必定是颜面尽失,威信扫地了,日后如何有脸面来与姐妹们相见?这般的结果,想你也不愿见到,依你这个性子,只逞一时之快,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要后悔成什么呢。”
湘云垂眸凝思,她自是不愿闹得姐妹们不欢而散,可又觉得她只是说出真相罢了,又有什么错呢?于是道:“那是她自己行为不端,落得那般地步,与我何干?况且,你念佛经谢佛保佑二哥哥时,她不是也损了你的清名?”
黛玉轻笑道:“反其道而行之,我们既是知道被人拿捏的滋味,又何必要她也尝尝呢?她说她的去,清者自清,我们行的端正便好,何必费那些口舌去讨无端的面子。她做对做错,又与我们何干,无需我们干涉,自有一天,黑白分明。”
湘云想了想,黛玉的话自是有道理,便又想起当年,她口无遮拦,说林黛玉像戏子,黛玉也没有当面给她下不来台,一语不发地走了,事后她和二哥哥大吵了一通。倒是她自己,闹了个人仰马翻的。
道理如此,究竟心里不甘,只道:“这倒便宜了她。”
黛玉笑而不语。
湘云解了心头一惑,顿然觉得心上澄明,思道:日后若有问,定然去问林姐姐,断不会去讨宝姐姐的教了。
二人步子轻快,柳枝交映中,露出凤姐儿的住处来。
湘云一步先迈进屋内,还未见到人影,便见一个红色的圆球蹦跳着出来,后面一个粉白的小女娃扑过来,口中嚷道:“往哪儿跑。”
奶娘跟在后面急急地步走过来,抱起巧姐,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这巧姐儿总是乱跑,让二位姑娘见笑了。”
平儿闻声,打了帘子来迎,见湘云与黛玉立于门口,笑道:“原来是云姑娘和林姑娘,奶奶近日身子不大好,躺了许多时日了,二位姑娘有什么事进屋里去说。”又回身道:“奶娘,将巧姐儿看好。”
林红玉也走出来,含笑迎进黛玉与湘云。
黛玉与湘云款步走进,黛玉不经意间回眸拢发,正看见林红玉若有所思、打量她的目光,不过那眼神却是温暖的。
稍时林红玉端上茶果点心复进屋来,侧头对黛玉微微浅笑,黛玉便也有些纳闷。
黛玉与湘云乍一看到凤姐,不由心一酸。见凤姐倚在床上,日渐消瘦,人也显了疲态。
原来王熙凤与贾琏夫妻关系日渐冷淡,原本贾琏与凤姐也是情浓意浓的,皆因王熙凤争强好胜,处处占他上风,人都称比他贾琏还能干,若是男子,必有一番成就的。不由不令贾琏颜面尽失,倒退了一箭之地,说的人多起来,贾琏心上极不甘,难免到外面眠花宿柳,以求得心理平衡,维护自己身为男子的尊严。
再者男人三妻四妾本为平常,又兼凤姐身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贾琏更有理由偷娶了尤二姐,收了秋桐。
而王熙凤的心却似被他用刀片片割掉,只剩得血在滴落。有哪个女子甘心与别的女人分享夫君?那是她的天,她的夫,她一生情与心的维系。身为女子,再精明强干,她的一切,只是为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贾琏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令她痛心的事,伤她尊严的事,不能不让她黯然神伤。她闹过,吵过,而这世道,男子三妻四妾是正当的,若无妻妾成群,反被人笑话。而身为妻子,不容相公的妾小,反被看作是失德。她只有咽下血泪,用尽心机,做出口蜜腹剑的事来。
却把自己伤得更深,而那个男人却是更难回头。
王熙凤只觉生已无趣,争着在老太太面前争宠是为谁?挣着个脂粉英雄是为谁?这一切都是为了谁?
尤其近来,王熙凤常常梦到尤二姐,尤二姐怀抱婴儿,对着她悲悲戚戚,眼泪不住。王熙凤用力去推她,却推不到,心痛气急,自己也泪落如雨,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莫怪我,若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你想想二爷纳了秋桐,冷淡了你时,你是不是也伤心欲绝呢?我也是女人啊!”
她便不知多少次夜半从梦里惊醒,脸上尤有泪,猛力抽泣着。
而贾琏却再不踏入她的内室,偶而看看巧姐儿而已。
如今王熙凤真是心灰意冷。
林黛玉与史湘云来时,王熙凤正了无生趣地想着心事。见她姐妹进来,挣扎着坐起,勉强做出笑容,打起精神来也她姐妹叙话。
她二人见王熙凤萎靡不振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
王熙凤叹息一声,道:“原以为咱们姐妹能长长久久的,看来是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