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闪着大眼睛道:“二嫂子只管放宽心养病,少想那些不开心的事,自然会好起来的。”
王熙凤长叹了口气道:“这个理儿我也知道,可人强命不强,难与命争,如今我才知道。”
看着二人如花模样,一脸青春的光彩,王熙凤不觉想起她当年光彩照人的岁月,心里颇有感触,再想想在婆家这许多年,用尽威风,却少有知心知已的,不由一手拉了黛玉,一手拉了湘云道:“我们姐妹处到现在,感情比不得别人,尤其林妹妹,我们性子和得来,竟比我本家亲戚还要亲。”
黛玉只觉心酸,眼圈一红,忙低了头。
王熙凤又道:“就算我死了,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只放不下我的女儿,她还小呢,以后若没了亲娘,只被人欺负罢了。我一生好胜,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机会养大。”
林黛玉抬首道:“凤姐这是说到哪里了,不过是病了几日,哪里就到了那地步。成日里你们都说我多愁善感,身子不好,就是走,也是我走在你前面。”
凤姐身子一颤,以眼示意平儿,平儿退出,守在门口,房里已无闲杂人,凤姐才摇头低声说道:“妹妹,今儿我们是以姐妹的身份说话,我有句话你要放在心上,万事切莫太执着。”看黛玉如姣花软玉般,心里生出的怜惜是真切的。
林黛玉轻声道:“我明白。”
王熙凤知她心较比干多一窍,自己一提她便明白了,仍是不放心道:“林妹妹,往日里姐姐总开你与宝玉的玩笑,那也是我的心理话,老太太和我都是乐见你们成这姻缘的。”
“今儿姐姐却要说一句,不要把那些事放在心上,看眼前情形,太太容不得你的。那意思已经暗示的很明白,渐渐的连老太太也不放在眼里了。有些事,是先暂斩后奏的,老太太也没有办法。”
黛玉微一笑道:“二舅妈真是多虑了,我不是这府里的人,早晚是从来处来,再归来处的。”
凤姐点头道:“但愿姑妈能早想明白。”
王熙凤又对湘云道:“切记我们要保重自己,不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系在男人身上,他们不配。”眼里露出傲然之色。
黛玉见她话有悲戚,已露了诀别之意,低低的声音道:“姐姐是明白人,妹妹也有句话奉劝你。姐姐也说太太眼里已没了老太太,这家其实是掌在二舅妈手里的。凤姐你操心操力,除了老太太欣赏你,大舅妈可对你有好眼色?下人们可服你?”
王熙凤不由不点头,佩服黛玉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明镜一般。
黛玉尤道:“这些年来帐簿子我一一看过来,府里内囊已空,你把嫁妆都填进去了,又有谁知道?谁来念你的难处呢?太太不过是利用你管家,实际这府里的大大小小的事还是在她掌握之中。”
湘云也道:“是呀,将来二哥哥娶亲,荣府要交给宝二奶奶的,哪有仍由你来管的道理。”
黛玉接道:“那时宝二奶奶接管的是一个空架子,帐要算在你的头上的,必要说你管家不力,或者说你私藏了,你真是说不清的,府里的家人更要怨你,而你再回大舅妈那边,真的是没有容身之地了。”
湘云心下想道:没想到,这里的事情这么复杂,从前我只道婶子要我做活受累,没想到管这一大家子人的吃吃喝喝这么难。
王熙凤便把秦可卿临别前托梦的话想起,当时秦可卿虽然是劝她为贾府留后路,现在她自己不也是一样需要退路吗?至于佑大的贾府之事,已不是她该操心的,眼前是该把她与巧姐的事弄妥当了。至于死,她王熙凤还不能轻易就死了,她还要亲眼看着女儿出嫁做新娘。
其实王熙凤一半病在身上,一半病在心里,既是对贾琏死了心,又是对自己的未来茫然无着。如今心一定,不再为那个男人伤神,又想到了今后该如何去做,仿佛病愁也轻了,穿鞋下地笑道:“两位妹妹,陪姐姐杀一盘,今儿我谁也不让。”
黛玉、湘云与凤姐三人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王熙凤劝黛玉放下执着,黛玉劝凤姐早为自己打算,湘云也悟道家境艰难。此时王熙凤放下心头恨事,对贾琏无爱无恨,对她与巧姐的将来,心中有了主意,心境一宽,便再无了病愁,穿鞋下地,与黛玉、湘云下起围棋来。
林红玉在一旁侍立着,心中不解为何方才琏二奶奶还是一脸病容,如何这会儿脸色却亮起来?她三人方才都私语了些什么呢?
林红玉暂时撇开心中想法,暗中以目光研究黛玉,见黛玉袅娜多姿,时不时妙目瞪起与凤姐争一争,再与湘云打趣几句,喜、怒、哀、乐,娇憨之态全在脸上,林红玉便不由偷笑;再见黛玉又露出娴雅、睿智之态,真是惠静时宛若娇花照水,美不胜收,林红玉不由站在那里发呆。
凤姐独与黛玉、湘云轮流连战,一气杀了几盘,心中极痛快,尽显往日杀伐决断之风。心里的抑郁之气也消了。
平儿牵着巧姐儿,不由也开心一笑。
黛玉与湘云便在凤姐房中流连到近午时,方起身告辞,凤姐朗朗笑着,留她二人吃饭,二人推了,出了凤姐院,沿路往潇湘馆走来。
走出不远,迎面遇上宝钗和薛姨妈,母女二人满面春风,顶着日头匆匆向凤姐院走来。
原来这母女二人方从王夫人房中出来。
那王夫人一早得知贾政要查林家财产之事,不由坐立不安,吩咐玉钏速请薛姨妈过府来见她。
玉钏一路小跑着,拍打门环进了薛家,见了薛姨妈,把来意说明。薛姨妈不知何事,便安排好家里事,叫上宝钗,香菱跟在后面,随玉钏过贾府这儿边来。
一路上,薛姨妈少不得胡思乱想一番,心头也乱乱的。
进得府里来,宝钗停步道:“妈妈先过去,我想姨妈有事要与你商量,我在不方便,我到园子里走走,稍后就到。”
母女连心,薛姨妈也不多说,母女二人分开,薛姨妈先到了王夫人房中,而宝钗则到了园子里,在滴翠亭驻足。
玉钏挑开帘子,薛姨妈脚步急急的进来,见王夫人在房里坐着,并无不妥,心稍安说道:“姐姐什么事,找我找的这么急?”
王夫人下了座位,扫了玉钏一眼,玉钏知趣地退了出去,香菱便也悄悄退出去。
王夫人来至薛姨妈面前道:“妹妹,我实在没辙了,才找你来。老太太要老爷调查林家财产的事,你说怎么办?当初是你提议我们私下用了大姑娘的资产的。”
薛姨妈方拍拍心口,平稳了一路乱蹦的心,埋怨道:“我当是什么事,就这点小事吗?还值得慌成那样,急三火四的要我过来。”
薛姨妈寻了座位,坐稳当了,喘匀了才道:“当初你修园子时,钱不够了急得什么似的,我不劝你用了那笔钱,如今你哪里来的那人人称羡的园子?你们贾府风光享尽了,娘娘脸上荣耀了,皇上也满意了,到这时候反倒怪起我来了”
王夫人搓手喏喏道:“当初是你一再劝我,说反正大姑娘养在咱府里,吃的用的也都是咱们给的,用她些钱与东西,算是她给咱府里尽些心、尽些力,也算是她的一片孝心。可现在老太太与老爷不那么想?一心要查个水落石出,你说该怎么办?我到哪儿去弄来那些钱呢?还有大姑娘带回的古玩玉器,放在大姑娘房里的,我丝毫没敢没动,可存在库里的,每年我们都选了些送给娘娘了,我可上哪儿去弄回来呢?我想大姑娘还不知道她的东西与钱所剩无几了呢。”
薛姨妈脸色一沉,摆手道:“钱呢,是花在你府里的,东西是你选了送与娘娘的,里面没有我的事。再说钱已花了,那些古玩玉器,也拿不回来了,能到哪里弄去?”
薛姨妈眼看着王夫人在她眼前走来走去,已显松驰的额上眉头紧锁着。
王夫人见她一再摘脱她的干系,心中不快,也无可奈何,谁让她没主张,凡事要她妹妹出主意呢!少不得忍下来道:“好了,我也不想与你论当初是谁的主意,我要你来,是要你帮我出个主意,老爷问起来时怎么说?”
薛姨妈脸色缓下来,瞑神沉思起来,二人间陷入沉默。
薛姨妈盘算良久,自己拿不出那么一大笔钱来赌她的漏,再说这笔钱说不定有去无回,贾府里佃户收入根本不值一提,府里值钱的东西都当的差不多了,确无好的办法,便道“不如和老太太说实话吧,你也没乱花了,你这么做都是为了娘娘好,也是为了你们府里的将来铺路,说不定她能理解,会宽容、原谅你的。老太太无话了,林丫头自然也没话说。”
“别说老太太,只怕老爷那关就过不去,你也知道你姐夫极迂腐的。满脑子都是圣人言论,一板一眼全按书里的道理做事。若他知道我们动了她妹婿的家产,他非气得七窍生烟不可。”王夫人摇头道,仿佛看到贾政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连他亲生的儿子他都下死手去打,还会顾念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