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瞥一眼小径深处,似有人影一闪便不见,宝玉以为自己眼花,或是疑心所致,再细看,却看不到什么,暗笑自己一旦明白了,在意起来,便什么都疑了。不过,妹妹说的对,人前人后,还是守礼才成。被人看到,实在说不清。
宝玉心思转回来,笑道:“我知道了,我记着就是了。对了,妹妹若要葬花,就将这些花都给妹妹。”便小心着把花瓣收于锦囊内。
寻了清静之地,三人将花埋于土内,方拍掉手上泥土,沿溪往回走。黛玉倚着桂花树,幽幽想道: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不知明年此时,我身在何处,葬花何处?双眼朦胧,偷偷拭掉了。
——潇湘馆
几人又沿溪缓缓地走,走过小桥,回了潇湘馆,刚到院门口,就见麝月忙不迭地跑过来拦下宝玉道:“二爷快回去,老爷要检查功课呢。”
宝玉听了,如吓掉了魂儿一般,手脚忙乱起来。
黛玉停下,浅浅笑道:“快去罢,舅舅等久了,更要罚你。你也是的,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听见书就怕成这样。”
宝玉匆忙对黛玉道:“妹妹我先去了。”不舍地折回来,跟着麝月一路忐忑着回去了。
见宝玉慌慌地走出潇湘馆,黛玉便问雪雁事由。
雪雁尤在笑宝玉方到被吓到的样子,听见黛玉问忙道:“刚才麝月过来问可见到二爷,我因说道‘刚和姑娘出去了’,麝月便在这里等着。”又笑道:“姑娘,还有一事,刚才小红过来寻姑娘,见姑娘不在,便把凤姐让算的账放这儿了,说让姑娘没事便算算,不急。”便递过账本。
黛玉接过来,雪雁到桌前拎了茶壶边往处走,边说道:“奇怪,那小红每次来我们这儿,都怪怪的,梗着脖子,有时不屑的样子,有时又说一堆好话。自从那夜太太捡园子后,她更怪了,阴阳怪气的。”
紫娟指着她道:“我看你更怪,好好烧你的水,姑娘正口渴着呢。”
黛玉低头翻看账本,粗略一看,叹道:“又亏进不少。府里日子不好过了。”
紫鹃笑道:“府里再难过,也养得起姑娘,不碍事的。”
黛玉摇头,怎么和宝玉的想法一样,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法。遂又自嘲想道:这府里谁肯听我的呢?我又能做什么呢?
放下账本,把凤姐送来的记录单上账,问紫娟道:“你拾的那些草呢?”
紫鹃便拿出来,黛玉移到鼻前闻了闻,又看了看草的性状,递回紫娟道:“收好吧,也是一副药材。”
紫鹃便将“奇怪草药”小心放在小盒子里。
雪雁笑道:“咱们姑娘天天捧着药草书看,到园子里四下走走看看那些花花草草,免得只认书上的,不认地上长出来的。你倒好,连草都摘回来了,还宝贝的不得了。难不成你也像二爷般发起痴来?”
紫娟白她一眼,道:“姑娘说是妙药,说不定就有用上的时候。你前儿伤了手,不是我给你敷的药,不然得向太太讨去,要人家说我们潇湘馆事儿多。”
雪雁嘴一撇道:“算你有理。”
黛玉却坐在书案前沉思道:“改日连香囊一起葬了罢。”
—怡红院
再说宝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怕贾政问书,听说父亲要问他功课,顿时像霜打的茄子,没了精神,急忙忙离了潇湘馆,与麝月急三火四往回赶,好在潇湘馆与怡红院相距不远,不大功夫已回到怡红院。人未进门,口里先喊道:“快把我的旧功课找出来。袭人呢,还没回来吗?”
袭人手里握着几张纸,迎上宝玉道:“小祖宗,才赶回来,我已找出来了。你看看是不是这几张,交上去可行?我虽看不懂写的什么,只想着能对你有用,我才倒箱翻柜弄出来的。我记得是上次宝姑娘写好后,在太太那里交给你的,还一再说是她写给你的。”
宝玉接过,用没包帕子的那只手翻看几页,细一过目,却是林黛玉恐宝玉交不上功课,私底下替他写的旧功课,黛玉写好趁无人时放在桌上。如今被袭人翻了出来,她只当是宝姑娘做的。
宝玉松了口气,还是林妹妹有心,默默帮他,事事顾虑到他的自尊心。
袭人见宝玉稳当了,以手中帕子为宝玉拭着额头上的汗珠道:“每次都是这样急出一头汗,平日多用点功,何必怕成这样?我的话你就是听不进去,宝姑娘与湘云姑娘劝你,你也不听,还给人家脸子看,也不知谁的话你能听进去?”
宝玉闻言,心中极不受用,不过他自小依赖惯了袭人,袭人又对他尽心,他才不好与她翻脸,只挥起包着帕子的手来推开袭人的手,不耐烦道:“真啰嗦,快给我换衣服。”
却听袭人大呼小叫起来道:“二爷,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包着帕子,真是的,都怨我,我就不能离开二爷片刻,我一刻不在眼前,就得出差错,小丫头们是怎么伺候的二爷?麝月呢,秋纹呢?到哪里偷懒去了?”边说着,边要看宝玉包着的手。
宝玉摆手道:“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麝月进来道:“袭人姐姐,宝二爷方才与林姑娘在园子里弄那些花草,也不叫我们跟着,怪不得我们的。”
秋纹紧跟进来道:“袭人姐姐,只怕是林姑娘又葬花了,你看二爷身上还有花瓣呢,脚上也有泥,又得弄一阵子。”
袭人皱眉道:“林姑娘就是事儿多,葬花也不怕累了,有功夫不做些针线。那些花花草草让它们落了就烂在地里,或随水流走就是了,偏偏要埋在土里,二爷不劝着,也跟着胡闹。”
宝玉跺脚道:“哪有功夫和你们纠缠,老爷还等着我呢,快换衣服。”
心下便又将前日晴雯被撵后,与袭人说的那话想起,心里疑团更重。袭人早不是清白之身,为什么反而没事?而她为什么总是对林妹妹有不满,且毫不避忌地说出来?方才林妹妹还因自己不拘小节而生气,自己也是要呵护林妹妹一生的,怎么可以任人诋毁林妹妹?
袭人见宝玉起急,不敢再啰嗦,小跑到柜子里取出长衫来为宝玉换好。
宝玉临出门前,回身对袭人道:“管着点你自己的嘴,少说人是非,尤其是说林妹妹,别再让我听到你说林姑娘的不是。”
——大观园
宝玉揣好字纸,转身跨步出门,也不管袭人心里委屈,眼泪在眼圈里转。方探出身子来走在怡红院里,几乎与雪雁碰了正着。
雪雁站稳了,方道:“我们姑娘给你的功课。”说罢塞了几张字纸给宝玉,宝玉接过放好,原是林妹妹旧日仿他的字迹写的功课。
宝玉忙道:“够用了。”宝玉抬脚刚要走,想起了什么,把手上帕子解下来,交给雪雁。雪雁揣在怀里。
一路上急色匆匆,不期迎面宝钗摇摇着走来,一把拉住宝玉笑着道:“宝兄弟,你这是去哪里?走这么急,当是后面老虎追你吗?”
宝钗自在宝玉床旁绣鸳鸯时,听到宝玉在梦中喊到:“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后,便把金玉良姻的心事藏了起来,原本是远着宝玉的心,待宝玉更加冷淡了。
宝玉只得打了招呼道:“宝姐姐先到怡红院坐坐,我去去就来。”
宝钗笑道:“急什么?我自搬出去,今日才进园子来,正要去你那儿呢,等会儿还得去见老太太、太太呢。”
宝玉迈不得步,又急着想走,额上冒着汗珠,只得道:“老爷要看功课,我得赶紧到书房去。”心中后悔这时和她打什么招呼?
宝钗左右看看,四个仆人来往匆匆,王夫人房里的玉钏也向这边走来,不由咂嘴摇头扬声道:“宝兄弟,也怨不得人说你,平日里多用些功,何须现在担惊受怕的。今后还是少把心用在玩乐上,多读些《四书》、《五经》、《大学》、《中庸》才是正道。也免得这大凉天的,惊出一身汗来。这样吧,你把作业拿来我看看,帮你改改,免得老爷责你作的不好。”
宝钗不等宝玉回答,自顾自的取了文稿到自己手中,看起来。
眼看着手中功课,口里尤在说着:“何不将谨勤有用的工夫,多用来读书,将来置身于经济之道,姨丈、姨妈也好放心。怎么说你呢,人家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你却是整日无事忙的富贵闲人。”
宝钗原是一片关心之意,希望宝玉能做些长辈们盼望的正事,可惜宝玉不喜欢听。
宝玉方忍下心性等她看过,听她讲起经济之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便要发作。若还是当年,以少年人的心性,早摔脸甩手就走,连功课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