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里有丫鬟仆妇,便向这里看来,小声道:看,宝姑娘就是能指导宝玉上进。
宝钗一眼便看出是出自黛玉之手,心生不快。摇头道:“言辞达意,也新奇,却美中不足,少了志向,姨丈一心让你考取功名,我也……”不由脸一红,转口道:“罢了,如今改也来不及了,只怕要耽误你时间,姨丈那里要等得急了,更对你不利。回头我写了送到怡红院去,留着你下次用吧。”
宝玉心急火燎,恨不立时走开。而宝钗滔滔不绝,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宝玉也不好当面驳了她,忍着听她说下去。
宝钗悠哉递过文稿,道:“快去吧,我就怕误了你的时间,等我去怡红院坐坐。”
宝玉直想跺脚,劈手夺过,不理宝钗,三步两步大步走开。
宝钗就是宽容大度,丝毫不在意,一摇一摆地走开。
——贾政书房
到贾政身前,宝玉恭敬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拿眼余光看贾政神色,等着贾政训话。而贾政正因宝玉迟迟才到,面上不悦。
而宝玉心中也正窝着一团火,在怡红院里被袭人一番唠叨,方才与宝钗相遇,无端又被一番说教,不由想起上次在王夫人房内,被宝钗一板一眼的教导,他真是颜面尽失,而王夫人却是露出赞赏之意。宝玉气堵,见到宝钗就有想逃的感觉。
贾政举文稿展目看,微微颔首,面上柔和起来。透过文稿看一旁静立的儿子,倒也一表人才,眉清目秀。要是宝玉能多用些心在圣人典籍上,考取功名,完了他的心愿,那更如意了。心里一叹,若贾珠还在,他就不会那么逼宝玉了。
贾政看罢,心中想道:若能对他加以规矩指导,也是可造之才。况他又是女儿元妃牵挂之人,一心指望他能有出息,他早成丁,我该督促他抓紧功课,明年科举正该试一下。
正欲开口点评,转眼看贾宝玉眼观鼻,鼻观口,直直站在书房里,惴惴等着他开言训斥,贾政心里一愧,自己对他是不是太严厉了?好像自他周岁抓后,自己再没对他有过笑容。原不怪他怕见自己。
贾政近年感到了岁月不饶人,明显的渐老,而儿子贾宝玉与贾环尚小,那贾环是庶出,一身猥琐之相,一点也不像他;贾宝玉脂粉气浓些,终还是嫡出,又有太祖风范,看来还是要对他多加栽培。而且贾府的将来还要他来撑起。
忽然有下人急匆匆进来报,官府的人到了门上。贾政忙整衣冠,急急的出府,这一走,至晚间方回。
贾政心中暗思从今后要多关心宝玉功课,正欲开口点评宝玉功课,而宝玉心中惴惴不安,怕贾政斥责于他,只恨时光难熬,为什么不越过了这个时辰去?恰此时,贾政有公事急匆匆出府,也没留下话来交待宝玉,贾宝玉如得赦令,一溜烟地跑到潇湘馆,掀珠帘进屋。
紫鹃笑道:“这绕了一圈,多大功夫,又回来了。”
宝玉见了紫鹃,如见了亲人般,抚平尚起伏乱跳的心,连嚷着让紫娟倒宁神茶来。
紫鹃笑道:“把我们潇湘馆当茶馆呢。”转身便去倒茶,见紫砂茶壶内水已不多,又转出去拎热水。
紫娟方走出屋,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便进来看视一番,见雪雁尚在屋内,便放心出去。
紫娟复进屋来,低头倒着茶水,口里说道:“二爷又活蹦乱跳了,不是方才发蔫发呆的样子了。”
宝玉白她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捡人丢脸的事儿说。”
引得紫娟、雪雁笑个不住,黛玉也嫣然一笑。
端过紫娟递来的热茶,宝玉正欲送入口内,黛玉姗姗走来道:“等等。”
黛玉掀起桌上的三瓣花玉盒小盖,手里拈起几朵桂花瓣,放到云纹玉茶杯里,道:“现在喝吧。”
茶水上飘旋着桂花瓣,宝玉便不得一口饮尽,便吹着桂花瓣,慢慢汲着沁着桂花香的茶水,水清香入喉。
宝玉饮了几口,烦燥顿消,连因袭人、宝钗而来的无名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笑道:“原来妹妹是怕我被茶水烫到,才放了这些花瓣。妹妹好心细。”心里便极受用。
细看黛玉,回思所见过的女子,无论容颜、气质、学识,真的是没有稍及黛玉者。那薛宝琴健康、天真活泼,美得像画上走下来一般,走遍天南地北,却少有一种内敛,难与他有共鸣;都说薛宝钗绝色,富贵冷艳,尤其比林妹妹经的多,见的广些,却是心机深沉、世故,眼中有太多复杂的东西,他一经看透,便觉不想接近;史湘云心直口快,开朗豪爽,爱说爱笑,是玩在一处的朋友,知已知心的还是林妹妹,在他眼里,林妹妹才是神仙似的人物。
就这样相守着,相望着一生一世才好!宝玉心里一乐,端着杯,走到书案前,看黛玉书案上又添了什么诗词,或是新临摹了字贴,或是画了什么好画。而林妹妹到他怡红院时,看了最多的也是这些。
门外沙沙风响,珠帘起落处,甄香菱轻盈盈走进来,一身半旧暗绿色碎花花裙,脸上一丝浅笑,尤凝着淡愁。多日不见,更显消瘦、落寞,尤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黛玉见是她,含笑拉她进来坐下。
香菱轻轻落座道:“我去太太那里送东西,顺路来看看姑娘,也不知。”话停下来,脸上凄惶,压抑着心头悲伤。
黛玉笑道:“我还好,你们姑娘好吗?”
香菱还未答话,紫娟端进茶果点心道:“你们姑娘搬出去,再见你面就不像原先那样容易了。”放下盘碟,要香菱慢慢吃着。
香菱犹犹豫豫道:“还不是老样子。”
宝玉也伸过头来问道:“这几日宝姐姐过来,我都没见着她,还是方才在路上遇到她,也没功夫细问。”
香菱抱歉一笑道:“我们过来几次,都是去了老太太、太太那里,呆到晚上回去时,也没到怡红院去。”
宝玉笑道:“怪不得没看到宝姐姐,有空就常过来走走,闷在家里也没什么趣。对了,香菱你又做诗了吗?”
香菱摇头,没有答话。
紫娟白宝玉一眼道:“宝二爷,别只顾了和她说话,先让她吃点点心再说。”
说完先夹了点心,送到香菱嘴里,香菱含笑咽下。
宝玉便闭嘴,低头吃茶,见香菱抬手去端茶杯,身上显然是单衣,方道:“香菱姐姐,你怎么穿得这样薄,薛姨妈与宝姐姐没给你添厚衣吗?”
香菱眼圈一红,忍了下去道:“做了,是我舍不得穿,我想着等再冷冷时穿。”其实是夏金桂给免了,她自然不能说。
黛玉摇头,知道薛家是夏金桂当家,薛姨妈也得忍气吞声,哪能管得了香菱?
雪雁热心道:“我还有几件厚衣服没上身呢,不如你带回去吧。”
没想到香菱听了,身子一抖,如见了鬼受惊吓一般,缓缓方恢复常态。她想到的是夏金桂的打骂,薛蟠的无情责打。好在她现在跟了薛宝钗,处境好了许多。
紫娟拦了雪雁道:“你还是省省吧,她这一带回去,薛大娘子不是又要惹是生非,说香菱向人说薛家刻薄于她。别因为几件衣服,反累她挨骂,衣服也没穿上。”
雪雁伸伸舌头道:“真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得看着她受罪吧。”
众人心里俱都叹气,却做不了什么,生怕帮人不成反帮了倒忙。
几人又择了无关紧要的,说了些闲话,最后香菱压低了声音道:“宝二爷、林姑娘,我和你们说件事。这些日子有几件怪事在我心里压着。我们姑娘每次过府看望老太太与太太,晚上回去时总觉得阴风阵阵,而且听到有女子在哭,哭得好不凄惨。”
宝玉问道:“有这等奇事?”一脸疑问。
香菱点头道:“我隐隐约约听到说什么”香菱忽住了口,看着宝玉不往下说,宝玉追问道:“但说无妨,她说什么?”
香菱犹豫道:“她说‘我好冷啊,这里太冷了,什么时候能解脱呢?’有时候又极恨的口气,说什么‘我本极冤的,受了耻辱,为什么还要诋毁我,说我是失足落井也就罢了的,还说我是个糊涂人?难道我就白死了,连清白二字也没落得?这是什么世道!弄得连鬼也欺负我。”
宝玉心中一惊,井里冷,莫不是金钏?有空该祭拜她了。
“而我在太太那里也听到太太和我家太太抱怨,说太太念经时念珠常常莫名其妙地自己断线,珠子散落了一地,太太已经换了六、七串念珠了。又好像身边有灰影在走动,细看时又没有了,有时又觉得有灰影坐在太太身旁,嘲笑她念经,抬头去看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弄得太太夜里不敢睡觉,合上眼就是灰影。”
宝玉奇道:“哪有这等事,鬼最怕阳气旺的人,宝姐姐身体好,哪有鬼敢来惹她?再说只有身子虚弱的人才能见到鬼,林妹妹都没有见到,宝姐姐和太太她们更不会见到的。你看太太不是安然无恙,我今天看宝姐姐也蛮精神的。都是你们女孩子胆子小,爱疑神疑鬼的,听到什么树叶声啊,看到什么影的,就以为是有鬼。没事的。宝姐姐那么明理的人,更不该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