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是精明人,贾母时常要她把帐目给黛玉看,她与黛玉接触,不仅欣赏黛玉的才与德的与众不同,也品出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的灵珑,其实林家财产的事,她与黛玉心中彼此心照不宣,她不说,黛玉也不问。
只怕瞒是瞒不住的,再者,她觉得对不起林妹妹,因而也只得实话实说了。
王夫人见是贾政过问,贾母沉着脸揽着黛玉,若推说不知,必说不过去,便笑道:“是这当子事呀,大姑娘就如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我也没把她当外人看,吃的穿的都和宝玉一样,比三丫头他们还好呢,没有屈到她。我因想着我们一家子人,分什么彼此。再说盖园子时,府里正紧,因就先用了大姑娘的钱,以后宫里为娘娘打点什么的,用的都是大姑娘的珍玩。”
贾政脸色难看道:“再难也不能动外甥女儿的钱,我们府里想办法就是了。”
王夫人道:“我们府里拿不出钱来盖园子,你让我怎么办,到时娘娘不是要没面子,又是欺君之罪,大姑娘的钱放在那里,我也就是借用一下,等有了再还上就是了。”
贾政不由怒气横生,问道:“有难处,你说与我就是了,动用外甥女儿的钱做什么?实在没有就少盖些院子罢了,弄得这般铺张,连娘娘都说奢华了。我且问你,你说还外甥女儿的钱,你还多少了?外甥女儿家的珍玩你又动它做什么?”
其实王夫人也是有难处,贾政、贾赦不懂营生,贾政还好,正经做官,可俸禄微薄,加上佃户的收入,怎够全府里开销?那贾赦一味胡混奢侈,哪里知道府里已捉襟见肘,贾赦不就是借了孙绍祖五千两银子还不上,把亲生女儿迎春卖到孙家去受冷落。
王夫人忍气道:“老爷你也想想这个理,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娘娘人前显贵,能在宫里有顺心日子过,也才使得我们府里繁荣着,大姑娘也才能过得舒坦。”
贾政本是端方正直,谦恭厚道之人,虽迂腐,却是济弱扶危,顿了半晌,沉着脸道:“真真强辞夺理,与你说不出理来。现在外甥女执意回苏州,你自己想办法把钱还给外甥女,这是第一件。”
回身不看王夫人,仰头长舒一口气,狠下心来说道:“第二件,降你为妾室,与赵姨娘同等,府里事交由母亲再委派别人,你回去思过。”
此言一出,屋中人俱是一楞,几双眼睛看着贾政,黛玉也立起了身子。
王夫人更不信,追问道:“老爷你说什么?”自己为他生了三个儿女,他全不念夫妻之情,为府里操心劳力二十几年,他不念她辛苦,竟只为了个外甥女儿,要贬妻为妾?
贾政负手,冷冷说道:“你今为妾,好自为之。”
王夫人终于相信眼前的事实,心里五味杂陈,眼前一黑,几乎堕地,忙摄了心神,强自镇定。从此,她同赵姨娘一样地位低下,人前不能抬头,从此她要向贾政的正室问安,要退身在后,从此贾母房里再没有她的位子,她不甘心。但她出自大家,懂得妇德规矩,既嫁从夫,他既主意已定,她是驳不得的,她知道该怎么做,走下椅子跪下道:“谢老爷。”
起来站在一旁。脸上漠然,伤心不已,面上却不能露出半点来。
门外的探春、湘云面面相觑,不知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推袭人去请宝玉。不大一会儿功夫,宝玉匆匆走来,脸上焦急万分,却不敢进来,只好扑通声跪在门口道:“爹爹,宝玉愿替娘受过”,探春便也跪下。
贾母也是一楞,她没有想过要让王夫人贬为妾室,她不过是要只给玉儿一个公道罢了,林黛玉有了自家财产,就是到了夫家,也不会受人白眼,若能嫁了宝玉,王夫人也不至于慢待林黛玉。而等她寿终之时,她才可以闭目安心走。
黛玉见因自己一事,惹得王夫人受牵连,心中极不忍,原本受些闲气,自己一人生气罢了,如今让王夫人遭受责难,她心中反而不好过。当下走来跪在贾政身前道:“舅舅,”
贾政扶她道:“外甥女儿,快起来。舅舅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黛玉依然跪在地上道:“舅舅原谅了舅妈,玉儿才起来。玉儿在这府里这么多年,舅妈也是多有照顾的,如今因玉儿的事,连累舅妈受罪,玉儿于心不忍,若舅舅不收回成命,玉儿无颜再在府里住下去。”
贾母开口道:“好了,你气过罚过也就罢了,给玉儿一个面子,好歹你媳妇是娘娘的亲娘,总不能真的让她为妾,让她知道厉害就行了。若让人知道了娘娘的亲娘贬做妾,娘娘还怎么在宫里立足?你看玉儿还有你的儿女都跪在外面呢。”
贾母所虑,一是为元春着想,也是为黛玉与王夫人的关系着想。虽然王夫人会守妾室的本分,必竟心里会对黛玉生怨,况且她也是孙子宝玉的亲娘,总不能她的孙辈,都成了庶出,这叫宝玉在人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贾政见老母发话,只得挥袖道:“既然母亲说了,也就罢了。但玉儿的钱与物要如数归还,不然我怎么对得起妹妹与妹夫。”
贾母也道:“你勤问着也就是了,要说有错,你也有,家里的事,你交给她就再不过问,她难免有难办的时候,你让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弄出钱来。”
贾政只得点头,却道:“还了她的正室之名,不过让宝玉跪一个时辰,替她娘受罚。”
说罢心上稍松,与贾母告罪,转身出房,此事便告一段落。
却说贾政因着王夫人私自动用了林家财物,一怒之下要贬妻为妾,林黛玉跪地求情,贾母发话,贾政方作罢,却要王夫人想法子把钱还上,又要宝玉跪地代母受过。宝玉不敢违抗,直直跪在原处,探春、湘云望着,也是无计可施,原是他贾家有错在先,二人唯有扯着帕子,跺脚叹气。
玉钏已扶王夫人坐到椅上,王夫人心魂稍定,推开玉钏,起身奔出来,一把抱住宝玉,声泪俱下,“儿啊,宝玉儿啊,你爹爹就这么狠心。”
王夫人心疼不已,心疼宝玉,也是痛心贾政无情,怎么就不念夫妻之情呢?心里又极委屈,不免对林黛玉怨忿起来。
贾政啊贾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谁?
为了女儿,为了宝玉,也是为了,老你爷呀!她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
宝玉伏在王夫人怀里,扬头含泪向房里的贾母道:“老祖宗,娘做错了事,爹爹该罚他,却为何如此重?爹爹太无情了。”
贾母穿鞋下地,拄拐颤威威走到宝玉身前,王夫人站起来,让过一旁,贾母心疼地抚着宝玉的头,道:“玉儿啊,不能怪你老子,你娘这事做得糊涂啊。若按律法起来,你娘侵占了别人的财产,而这些财产原是朝庭命官的。如果此事传出去,不但我们贾家没有体面,你爹也是无法在官场立足,要被人指点,若被有心人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利用一下,你爹是要获罪的,娘娘也要被人笑话的,恐怕皇上也要降罪于她的。”
贾母摇着头,以杖拄地,对王夫人道:“其中厉害,你自己想去吧。”
王夫人不由一颤,心中委屈顿时消失无影,惊了一身冷汗,不免后怕起来。是自己酿成大错,险些害了老爷的前程,害了全家。
收了泪,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黛玉身前,俯身一躬道:“得罪大姑娘了,二舅母这厢陪罪了。”
黛玉避过,娇脆的声音道:“二舅妈,并非是我原谅了你,我不过是不想搅入你府是非之中。”
也福一礼道:“黛玉也谢过二舅妈十来年的依护之情。”
轻起身,不施粉黛却依然如玉般的面容上清清冷冷,身形柔弱却是一身傲骨最清高,以不容置疑的声音道:“请舅妈尽快将钱还上,从此舅妈与我之间的恩怨已了。黛玉也要告诉舅妈一声,舅舅手里那些票据,同样的黛玉手里也有,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还有官府大印,黛玉并非一无所有的投靠来的。并非爹爹不信任外祖母与舅舅,那些原是我林家的财物,我是林家人,自幼爹娘将我充作男孩教养,爹爹自然要将林家财物交予我。今日外祖母尚在,黛玉要念亲情,不再深究,可若舅母不对黛玉念亲情,心生算计,黛玉就要告到官府上,到时贾府上下人等俱要获罪。舅妈自己思量。舅妈早将钱还过,从此黛玉一切用度自己负担,再不用府里的一草一纸,等黛玉为外祖母奉养天年,自会离了此地,还有黛玉的亲事,黛玉自己做主,不用舅妈费心。”
王夫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唯有叹气,呆了片刻方道:“钱我还了你,你还能告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