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微微摇头,幽幽道:“舅妈真是糊涂,那些古器珍玩,你还得上吗?拿出哪一个来都是价值不菲。”
王夫人身子轻摇,被黛玉以话压住,心中暗怪薛姨妈出错了主意。暗道:薛姨妈此时怎么不见过来,外甥女儿宝钗又怎么不见人影?
黛玉此时已寒了心,她所受的委屈,还不都是因王夫人私匿了她家的财产而起。
黛玉挥袖离了王夫人,偎在贾母身边,转眼看宝玉跪在那里受苦,摇摇欲坠,黛玉真是心碎神伤。因为她,害宝玉受过,她于心何忍?
贾母摩娑着黛玉的秀发道:“必是玉儿受了闲气,要不就是又有人算计着玉儿了,才想起回去这话。你只顾着说走,舍得我老太婆吗?”声音哽咽起来。
黛玉眼圈儿一红,险些儿落下泪来。
黛玉自是舍不得贾母,还有惦记宝玉,但实不想再在府里住下去,轻叹一声道:“黛玉怎么能舍得您呢?黛玉已大了,想回去为父母坟上添把土,过个把月,就回来看您。那些钱呢,五十万两作为黛玉这些年的费用,其余的我全带走。”
贾母抹泪道:“你是寒了心了。”
白发苍苍之人,怎么舍得无依无靠的外孙女儿独自在外漂泊?她有没有的吃,有没有的穿,病了可有人来管?
紫鹃跪下道:“老太太,紫鹃不自量力,为我们姑娘说句话。这些年来,府里连下人都当着姑娘的面对姑娘不敬,说些闲言碎语,饶是我们姑娘心胸宽广,不生事端,只不过背后落泪罢了,连这也要被人讲究。如今姑娘要回去,紫鹃请老太太作主,准了紫鹃随姑娘去。我与姑娘一生一世在一起,生死不分开。”
贾母不信地看着黛玉道:“府里会有人这样待玉儿?”
黛玉点点头,话既已出口,又何必为她们遮羞。
想湘云为着她说黛玉像戏子,宝玉瞪她一眼,她还要闹到要离府回家。探春为着下人的不敬,大打出手。而黛玉凭着林家的教养与无依,宽厚以待,只落得任人欺凌。
贾母瞪眼道:“什么人敢闲言碎语说我的玉儿,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对玉儿不敬?”
贾母以杖拄地,发出“砰砰”的声音,一身威严,不减当年的气派。
探春、湘云正扶着宝玉,湘云闻言扬声道:“以前的事暂且不提了,方才是二哥哥房里的人口口声声说林姐姐不是咱家人,周瑞家的对林姐姐态度轻慢,这么多年,林姐姐受的何止就是这些人的闲气。”
贾母哼了一声,气道:“我早就觉出袭人那丫头越发作大起来了,也不知是谁给她撑腰?前阵子竟连我不放在眼里,还有人一味护着她,为她说情。周瑞家的狗眼看人低,一个个都没个规矩。贾政媳妇,你们不是兴撵人吗,今儿我也撵一回,做一回主,把她二人撵了出去,立刻就办,不得拖延,从此不许在玉儿面前出现。”
宝玉心一惊,想起芳官、晴雯她们,她们因生的好,被王夫人不分青红皂白撵了出去,实是冤枉,而袭人,却是自作自受,但宝玉却是舍不得,张张嘴,到底没有出声。
王夫人自是不敢作声,没经老太太允许,她撵了睛雯出去,老太太原也憋着火气呢。这边便有人传了贾母的话出去,柳家的、王善保家的便上来拉袭人。袭人本守在宝玉身边,闻听此话,如五雷轰顶,作声不得,她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自己千选万选,以为跟了宝玉,选了贾府现任和今后的当家人,可保一生平安,竟也落得如芳官一般。回首看宝玉,眼里一丝期盼,宝玉说句话也好啊。
可怜宝玉,跪在当地,眼看着袭人被拉了下去,要留人的话不敢出口,原先是她不敢忤逆了王夫人,这次却是因王夫人与袭人等人而起,怎么和老祖宗讲情。此时心中想到的便全是袭人的好处,心中十二分不舍,不知袭人回去哭成什么样,麝月她们又没有给她多带些东西走?袭人那分柔情、体贴再难享受,连与袭人告个别也是不能,说些体己话更是不能。
贾母见紫鹃尤跪在那里,说道:“紫鹃,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这孩子实诚,一心只为你姑娘着想,罢了,我也就免了你的奴籍,随你姑娘去吧。”
紫鹃叩头谢过老太太,黛玉含泪扶她起身。原先紫鹃一直担心,她不是林府带来的,等姑娘嫁了外边,她不能和林黛玉跟了去,如今一颗心放下,又是自由身,可无牵无挂的与林黛玉相伴在一处,。
贾母转首面向王夫人道:“告诉家里上下人等,玉儿是我老太君的亲外孙女儿,林家原是钟鼎诗书传家,家世显贵,再若有人乱嚼舌头,对玉儿不恭,打一顿撵出去。”
老太太发威,屋里人不由都禁了声,大气也不敢出。一时府里人全都知道了消息。
正此时,有下人来报宫里太监夏守忠夏公公来传元妃口谕。慌得贾政、王夫人忙接了出去。
贾母、黛玉姐妹不知何事,湘云与探春闪身进屋,坐在老太太身边,静等着王夫人的信息。
时间缓慢过去,宝玉栽栽歪歪几次,仍旧坚持跪了不动。对他这个金尊玉贵的公子,能承受这么久,确实难得。
便有麝月过来,服侍宝玉。宝玉眼里有问,嘴上想问,只看着麝月,麝月摇头,又点头。轻声说道:“二爷放心。”
一个时辰已过,宝玉趔趄着站起身,蹒跚转到黛玉身前,一恭到地道:“谢谢妹妹,妹妹受委屈了。”
黛玉盈盈让开一步道:“表兄何必多礼。”
芙蓉面上是强忍的悲伤,柳眉微蹙,眼中隐去了泪光。眼前宝玉身受责罚之苦,比黛玉自己亲受还要难过。
宝玉心上一翻个,想道:“妹妹如何这等称呼?与宝玉生分了吗?”
黛玉强笑道:“黛玉对不起表兄,因黛玉之故,让袭人受累,黛玉却是不想护她。”
宝玉一顿,也勉强露出笑容道:“她得罪了妹妹,是她该受的。”
紫鹃知黛玉心中想要劝慰宝玉,碍着男女之别,近不得前,自己过来扶了宝玉道:“二爷,我说句不恭的话,袭人走到今天,也是你纵容的。若当初她刚有此念的时候,你就指责于她,她能放肆到今天?”
宝玉长叹一声,默默不语。还说什么妹妹在他心上,还说什么怕下人们照顾不周,让妹妹受委屈,他要自己亲力亲为,殷勤呵护,连他房里的人都不知他的心意,逆他的心意,十来年里频频对妹妹不敬,他却听之任之。林妹妹怎能不受委屈?
宝玉垂头丧气,闷头坐在一旁。
湘云与探春心中还在震惊着方才发生之事,二人言语上虽不提,个人心里却念着黛玉明明身藏巨富,却隐忍了这些年。
稍待王夫人转回,脸上悲伤之色已退,头微扬,女儿的谕旨来的真是时候。她是娘娘的亲娘,到底众人要听娘娘的,过几日入宫,把家中诸事说与女儿,看女儿怎么说。此时还要恭恭敬敬走到贾母身前道:“娘娘拿来一支不全的曲子,要家里姑娘们看看,看谁能补全了。娘娘说,皇上也命朝中王爷们及各品宫员让人补全,不拘是男女,只要能令皇上满意,皇上要重赏的。”
贾母举着老花镜看了半晌,沉吟道:“我是看不明白了,给他们姐妹们看吧。除了元妃娘娘,她们姐妹上学,再没学过琴,这可如何是好?”
又抚黛玉的肩道:“玉儿也只弹得一二罢了,若你娘还在,何须发愁,她的琴是无人能比的。”
黛玉伏在贾母腿上,默不作声,对皇上的琴谱,并无兴趣。
王夫人点头,小心对贾母道:“我想着该让宝丫头也过来看看,说不定她能谱得出。前儿老爷的宴席,她也出了不少力,有许多点子是她出的,材料上也有薛家的。”
探春心里一滞,面上一凝,随即笑道:“太太说的是,宝姐姐是有能力,可最后还是用了林姐姐的法子。”
黛玉、湘云冷眼瞥过王夫人,与探春淡然一笑。
贾母笑道:“林丫头胡闹罢了,她能有什么好点子。”
王夫人也一笑道:“确是按林大姑娘说的办的。”
话虽如此,王夫人还是即刻打发人过薛府去请宝钗,又把惜春叫了来。
适时黛玉与湘云、探春已看过曲谱,湘云与探春倒没什么,看过摇头,她们对琴并不大通。
黛玉扫过一眼,心中不由惊疑,这曲子与自己十多日前任性所抚的极其相似,只是是其中的一段,却稍有不同。原来皇上凭着朦胧的记忆写下来,并不十分相符。
黛玉看过放在一边,彼时宝钗已到,面上堆笑与贾母见礼入座。而对于方才贾府发生的事,似若未闻。
王夫人便将谱子递与她看,宝钗略看,心中疑道:和她的那张纸上的谱子如此相像?笑道:“娘娘是有见识的,又弹得一手好一琴,自然已经得了好谱子了,想是娘娘先不呈给皇上,是有心试试我们姐妹能不能做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