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扯开嘴角一笑,方才的不豫稍散开,心中极受用。
贾母摆手道:“你们姐妹拿回去想吧,做好了后日交上来就是了,我今天累了,要歇下了。”
宝钗应了,约了黛玉与湘云、探春出来。
宝玉跪问因何爹爹震怒,贾母缓缓道出他娘此举触犯了律法,要连累全家老小。黛玉又以言警王夫人,不得算计于她。恰此时元春谕旨到,王夫人请来姐妹们,为元春续写谱曲。
彼时宝钗轻摇团扇不急不缓对黛玉莞尔一笑道:“林妹妹,我去你那里坐坐,谱子的事不急在一时。”
面色细润如脂,不经意间瞥向正在拿着谱曲看的宝玉,宝玉却是心意烦乱,仰头俯首,只差叹出声来,闷坐一阵,见是她姐妹之事,兴致缺缺,抬腿走开。
黛玉已对宝钗生分,本不欲搭理宝钗,但念在昔日情份上,也不得太给宝钗难堪,便轻蹙眉答应了。
姐妹五艳逶迤而出,缓步轻移,裙底生花,人过留香,不大功夫便到了潇湘馆,宝钗先进,落落坐在书案前,扬手请湘云、探春、惜春也坐了,黛玉便倚在了床上,面上浅笑,眸如秋水,聆听姐妹们说话。
宝钗以扇遮面,但笑道:“林妹妹、三妹妹、四妹妹、云妹妹,你们如何想的?”目光不经意间,瞟向书案。
湘云、探春围在桌前,自顾的摆起了棋盘,没有接话,惜春淡淡道:“我们姐妹于琴上却是不通,也没见过宝姐姐抚过琴,只听林姐姐间或弹过,舒舒缓缓的,煞是好听,也许林姐姐能写出,要我们写谱子,却是写不出。”
湘云掷了一颗黑子,头也不抬接了一句道:“林姐姐的琴是好,我们谁没听过?”
宝钗放下扇,笑道:“你们且听我分析一下,宫里公主、妃子的哪一个不是有几分才气的,而元妃娘娘是以才德进妃,弹得一手好琴,怎么会写不出谱子来,必是皇上要听,娘娘谦虚了,皇上便要城中闺中女子来写,或者是有人写了,或者无人能写出来,那时娘娘再拿出来,岂不是更显得娘娘才艺高出一般。所以我说呢,这谱子补不得,这赏赐也是轻易能得的?”
探春执一白子,抬眼道:“还是宝姐姐能体恤娘娘的心意。我看却是未必,娘娘就能有十分的把握,确定其他府里的女子谱不出令皇上满意的曲子,到时娘娘岂不是失策?”
湘云放下棋子道:“宝姐姐何必把事情想的那么复杂?只管按吩咐做就是了,好不好,自有娘娘来评判。”
宝钗大摇其头道:“你们真是天真,有些事并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探春望着宝钗道:“依宝姐姐之意,我们姐妹不要做出才好。”
黛玉轻一偏头,以如葱玉指拂过耳边一丝乱发,柔美飘逸宛如空幽山谷中缕枝傲然的梅花魂,道:“我没兴趣,你们谱吧。”面上有不以为然。
做或不做,她不放在心上。她早已没有了争锋的心思,原先曾想在娘娘面前一展才华,也不过一时少女的好胜之心,在园子里这些年,无论她夺魁于否,谁不心服于她的诗新奇灵巧,与众不同,而她也诚心赞赏别人的诗作。
她只在寻思着,这首曲子明明是她那日所奏的,除了宝玉,莫不是也被别人听了去?
抬眼看宝钗已回身面对书案,似无意在翻看黛玉书稿,明艳端丽,真有班姬续史之姿。
黛玉一眼瞅见宝钗笼于袖内一张字纸,细想书案上有何宝钗在意的东西,猛想起早起写与宝玉的曲谱。心中冷笑,霎时明白大半。
其时宝钗起身稳步到书架前,笑道:“林妹妹,我寻一本书回去看。”
黛玉冷冷道:“宝姐姐的书都在脑中,我这里如何有宝姐姐感兴趣的书呢?”
举步来至宝钗身侧,宝钗正扬首伸臂在书架上搜寻着,黛玉正可看见宝钗宽大的袖中笼着白色的字纸。伸手自宝钗袖中取出字纸,以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这是黛玉胡乱写就的,宝姐姐就还了我吧,免得被人笑话。”自已伸手把纸夹于书架上的书内。
可悲可叹,宝钗为了薛家的前程,为了能有出头之日,便要抓住一切机缘。
宝钗面上一红,随即装作不知,坦然回道:“林妹妹不喜欢我看,我就不勉强林妹妹了。”
再有动作,便不适合,只是方才来时,字纸上的内容已然记在脑内。宝钗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那一幕,惜春正看得明白,她虽没有听见黛玉与宝钗说过什么,便也猜到几分。冷冷一笑。
探春、湘云战得正酣,并未理会二人之间的小动作。
宝钗便也并不在意,又说了些话,便推说家中有事,起身告辞。探春、惜春便也不再多坐,叫黛玉早些歇息。
黛玉、湘云送宝钗姐妹出门,宝钗落后一步,拉了拉湘云似有话要说,黛玉慢转身回房。
宝钗左右回头两边看看,见并没有人,拉过湘云小声道:“云妹妹可还住得惯?”
湘云抽回手笑道:“这里我常住的,有什么不惯?”
宝钗收回手,慢摇团扇,随意问道:“你可知道她那日弹的曲子,曲谱放在哪里?”
湘云心上想道:原来还是为了谱子的事,方才还说什么不要谱出才好。遂摇头,耳边的耳坠摆摇不定,说道:“没看见她有什么谱子来着,只听雪雁说二哥哥早上来过,央求着什么谱子,她写下来过。却不知放在哪里?”
宝钗笑道:“没什么,我是听着那天她弹的好支曲子蛮不错的,想借来看看,我也弹一弹。”
湘云双眼圆睁,亮晶晶道:“宝姐姐也会吗?怎么没听你弹过?”
宝钗淡然道:“那是以前的事,自到这儿就没弹过,现在早生疏了。”
湘云笑道:“那你练熟了,我们姐妹也饱饱耳福。”
宝钗以扇点湘云道:“就知道你爱凑趣,到时自然请你听琴。”一笑,转身离去。
月上柳梢头,茜纱窗上竹影斑驳,屋子已被暖炉烘过,有着暖意,湘云、黛玉脸对脸躺在床上,湘云轻声道:“林姐姐,这么多年真委屈你了。”
黛玉微一闪目道:“你我一样,我们彼此相怜罢了。”
湘云为黛玉拉上被子,问道:“那时我也是不懂事,也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也是我嫉妒你,明明该是我享有的待遇,却让你占了去。”
黛玉笑道:“我何时和你计较过,我也把你当自己妹子看的。”
湘云鼻子一酸道:“原来从前我竟大错了。一心认她为姐姐。”
黛玉刮她鼻子道:“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人家又要说我欺负你了。”
湘云吸着鼻子道:“谁敢再说姐姐小性,行动爱恼人,我和她理论。如今细想,小性、行动受恼的人是我呢。”
黛玉转过头来望窗外清月如勾,说道:“算了,还提它作什么?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是。若总放在心上,那还怎么相见?”
湘云轻点头道:“真心的说,姐姐的品行是要细品的。”
二人一阵沉默,看窗外的星空,幕色如漆,星辉闪烁,如美人眼中的星光。
湘云困意袭来,翻过身去含糊道:“娘娘要的曲子,你真的不写?”
黛玉叹气道:“我不想入宫,也不想要赏赐,我是抚给自己听的,或者是知音人。要写也写给知音人。”
湘云脑子已迷糊,没有听得清楚最后一句,转身睡去。
黛玉一笑,转首听竹叶声。听湘云鼾声已起,嘴里兀自嘟囔着什么,伸出手臂来,被子落到身下,黛玉笑着为她盖好被子,自己转过身去睡下。
次日,二女睡到日上三竿方起身,伸懒腰看窗外晴空如碧。
湘云梳洗毕,过来对黛玉道:“我们去看看二哥哥,闹他去,昨日袭人出去了,他必是不开心。”
黛玉笑道:“你呀,改不了这喜热闹的性子。”
方要举步,又觉不妥,退回来道:“云妹妹,你一人去吧,我不想去。”
昨日宝玉跪在地上那一幕,她至今心尤痛,愧见宝玉。又想到王夫人所防之事,自己去寻宝玉,不是让王夫人不放心,还是少见为好。更何况她早把对宝玉的情思化作了兄妹之情,自己没有什么,不过贴心的话慰了宝玉的心,不是让宝玉更加放不下对她的心思,现在该是要宝玉冷了待她的心思,等到将来自己身去之时,宝玉也不至于去应了做和尚的誓言或是变得疯疯傻傻。
湘云回身问道:“林姐姐你怎么了?我们做妹妹的去问候一下,有什么不妥?”
林黛玉摇头道:“只怕有人不那么看待。我劝你也少去找宝玉,我也不说为什么,你只想想晴雯、芳官她们因何被撵?”
湘云顿在当地,想了半晌,才道:“我明白了你虑的是什么,可你不是也说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人正心正,进退守礼,又怕她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