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妙玉素颜微浮了平日难见的轻笑,轻启唇道:“林姑娘,终于是风起云散花恨去。”府中的事,如清风随处飘散,也透过了拢翠庵的点点梅枝。
黛玉轻蹙眉道:“可是这风未免有些过了,吹得花叶尽去。”
二人并不明言,却是明了所指为何,而黛玉此时心中也不是痛快淋漓的,她不免担忧袭人未来之事。不担心她会成为第二个晴雯,却为她未来的生计挂心国。
妙玉淡笑道:“终究是此花招摇得太狂妄,狂妄到失了分寸。”
黛玉轻咳了一声,心底微痛道:“可是表兄宝玉必要难过。到底花袭人服侍了他十多年,一朝舍了,他心里过不去。”
看到宝玉不开心,黛玉心里如何能好受。她知道宝玉在她身前面上不露,生怕她不开心,其实宝玉还是惦记袭人的。
妙玉微低头不语,叹息一声轻语道:“这也是宝玉的劫难,这一关总要过的。”
抬首清亮的眼睛注视黛玉道:“你既然做了,何必为此心里不安,何况是她换失礼在先。”
原来黛玉自袭人走后心里一直坠坠的,她原也待袭人如嫂的,从没有将她当下人来看待。
黛玉不免心有戚戚然,望向观音菩萨神像,喟然而叹,良久回首对妙玉道:“我知道,我心无愧,非我容不得人,又何谓人言,何管她去留。”
妙玉点头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妙玉见黛玉玉面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腰肢袅娜似弱柳,一身秀色掩今古,暗叹黛玉一身书香气,柔心弱骨,若不是她妙玉自幼身体不好,带发修发,她原也该如黛玉一般受爹娘娇宠,待嫁闺中。而林黛玉若是父母健在,她是父母唯一的千金,掌上明珠,也该是无忧无虑,不知俗事,谁能轻视于她。如何能像她这般受着下人闲气,还要为着贾府人的尊严与安危着想,发作不得。
如今黛玉她终于为自己任性一回,掀起狂风巨浪,虽然有人受了波及,却为自己讨回了公道,讨回了尊严。妙玉心里一赞,林黛玉孤标傲世,清高超逸,如芙蓉高洁,如梅花傲霜,非尘世所有。可叹黛玉无端因劫下世,受尽人情冷暖。
妙玉如今静心修行,便也有几分道行,闲来占星,便知黛玉的前世因缘。
二女久立于大殿之内,清清冷冷,素衣胜雪,却如两个仙女降落尘寰,妙玉指了地上蒲团,黛玉施施然坐下,妙玉坐在另一个蒲团之上,二女对坐,相视一笑,彼此眼中暖意融融。
黛玉不再纠结不安,与妙玉便把闲话谈起,妙玉与黛玉又话些禅学佛理,不由天马行空一般,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正谈得兴起,便有拍门的声音,妙玉蹙峨眉,慢语道:“他也该来了。”
黛玉望向门口,但听宝玉说话的声音,想道:宝玉方去了,怎么又转回来了。难道有什么事情不成?
妙玉面向黛玉道:“林姑娘,怕要得罪了,有外客到此。”
此时若出去,必要碰个正着,黛玉四顾一望,看到观音像,心中有了主意道:“无妨,我避在观音像后。”盈盈起身,款步轻移,舞起衣袂飘飘,来至佛像后面,立好身子,稳住娇喘细细。
大门开的声音,果然有脚步声传进来,停在近前,宝玉温和的声音道:“妙师傅,北静王少王爷特来还愿谢过。”
再听一清越的声音道:“妙师傅,你的灵符果有神助,保得水溶平安归来。”
原来北静王少王爷水溶接到皇上御笔,命速办妥速回,水溶不知有何要事,便与南安王少王爷迅速巡查完边关诸事,见一切平安如常,提了几点建议,是时,南安王少王爷也接到家书,他看过以掌击书案,气忿不已,也心急着要回京城。于是二人带人马,快马加鞭一路不停,赶回京城。昨日晚间已到,先见了圣上复圣命,报平安。圣上便嘱二人歇息几日再上朝理事。
今日上午,南安王少王爷便约了北静王少王爷同到贾府来。北静少王爷正放心不下宝玉之事,因而欣然应允,二人同到贾府。
适才贾政唤宝玉前厅见客,正是他二人来访。他们会过贾政,南安少王爷与贾政说过此行要事,北静少王爷便要宝玉陪他入园来,他要尽快看到怡红院上空如何。
北静少王爷见到宝玉安然无恙,面上略有些晦暗,却无大事,方放下悬着的心。二人一路往栊翠庵走来,走过怡红院,水溶细看怡红院上空,见碧空如洗,明朗朗,心下道:玳瑁与灵符作用确实不小,邪魔已退,看来宝玉是躲了过去。
来至栊翠庵,与小尼说了来意,妙玉发话请进,二人迈步进庵。
大殿里,妙玉瘦身背对二人,面向佛像,听二人脚步声近到眼前,回转身来。
宝玉说过话,水溶进前一礼道:“多谢师傅成全。”
但觉缕缕细细的幽香淡淡入鼻,初疑为妙玉身上所发,再一辨,那香气不似眼前妙玉身上的清香之气,而是一种馨香,柔和而又清淡。
宝玉也闻到,暗自想道:该是林妹妹方走不久,香气还没散。他本是极熟悉这香气的。
妙玉回礼道:“施主客气了。不过你我所做,也只挡得一时,挡不得一世,该来时你挡也挡不住。”
水溶俊眉一皱道:“如何讲?但请师傅提点一二。”
妙玉双目澄澈,轻声道:“今世的纠葛,才得未来的因果,又何必多问。你拖得一日,只怕怨气愈深一层,他的苦却只增不减。”
水溶眉一扬:“我明白,但要一试。我想做的,即会做到。”
妙玉缓缓道:“但愿如此吧。”
宝玉却是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何为,水溶不是为了答谢妙玉的平安灵符吗?怎么说起了因果。摇头笑笑,自己便到佛像前挨个恭恭敬敬上香拜了,转眼瞥到观音像后,微露羽纱,庵门开着,有微风吹过,那裙摆飘飘舞动,莫不是湘云妹妹未及走开,避在那里,云妹妹最是淘气的,必是她躲在了后边。悄挪步转到了佛像后身,方要吓她,见是黛玉立在佛像身后,“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不由一喜,出声道:林妹妹,你在这里。
黛玉以纤纤素手指掩口,作了个禁声的动作,摇摇头,嗔宝玉一眼。
宝玉点点头,悄声道:“我知道了。”又指指黛玉脚下散开在地上的裙边,黛玉忙低头来看,不由玉脸胀红,只怕那人已看到衣裙,急提裙,收回铺散开的裙边。
宝玉含着笑意,便又转了出来。
妙玉并未瞧见,水溶却全瞧见宝玉的动作,见他似在与人说话,不由明白原来佛像后有人,再一看露在外边的裙边收了回去。水溶心上一笑,想到自己来访,搅了哪位姑娘的清静,实在是他的罪过。
却听妙玉不期然间道:“少王爷,彼岸花已开。”
“彼岸花”三字,令黛玉心一惊,想到一片绿竹中一点鲜红如血,艳色迷人,可那花却是不该开在人间,不由侧耳细听。
水溶脸上露出惊讶,问道:“彼岸花开在何处?”
“潇湘馆。”妙玉冷冰冰说道。
宝玉接口说道:“是的,少王爷,我也见到,花红艳艳的,煞是好看。林妹妹说道本应开在接迎之途。”
眼瞟向佛像身后,宝玉忽然一楞,接迎之途?开在地狱的彼岸花-曼殊沙华,究竟是什么?林妹妹为何要与他订了拾花盟约,拾落花,直到他白发苍苍,弯腰驼背,难道妹妹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担心她命不久矣,怕她去后,他宝玉承受不了打击殒命,以拾花盟约之事约束自己?妹妹呀,妹妹,如今宝玉才了解,你一片苦心为宝玉着想,你玉壶冰心,让宝玉如何不心碎?若真有那一天,宝玉如何心痛?若要宝玉独活于世,有何生趣,莫若随你去了。
宝玉便有些发起呆来。
看来真的要有事发生。
宝玉想到的是林妹妹,而水溶却不自觉还是想到宝玉,但为何开在潇湘馆,难道他所料有误?宝玉怡红院上空的黑雾又是什么?
水溶问道:“师傅既已知前情,因何不告知,也好应对从容。”颀长的身躯一派贵气,面上却是一片忧虑。
妙玉有些着恼道:“我话已尽于此,一切自有天定,少王爷何必强求逆转。况且少王爷又说出来吗?”
水溶淡笑道:“水溶唐突了,妙师傅不要放在心上。”
袭人被撵因黛玉而起,黛玉不免耿耿于怀,妙玉开解黛玉,有些人是不能一再宽容的话,黛玉才把心事放开。双玉参禅之时,宝玉与北静王少王爷来到,黛玉匆忙之中躲到了佛像之后,听他三人谈话。
水溶见妙玉冷面生恼,他不免浑身也透出了本自天生的傲然之气,但一想到妙玉曾不拒自己在此镇魔,应了自己所求,宝玉方能平安,才俊颜略展开淡淡的笑容道:“妙师傅既言劫数难逃,是水溶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