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缓了面色,挥佛尘转身道:“随少王爷如何去想,我情尽于此,以后吉凶祝福,全凭他自己福报。”
略顿一下,轻声道:“少王爷一心为友,其情可叹。”
水溶见已无话可说,对妙玉纤纤前背影再施佛礼,扬脸道:“水溶告辞。”
妙玉扬声道:“送少王爷。”
便有小尼伸手请水溶前行,水溶以目光来寻宝玉,说道:“宝兄弟,我们走吧。”
那边厢宝玉却似未闻,动也未动,两眼直直的,水溶方才觉察出宝玉不对,方才只顾与妙玉说话,并未注意宝玉,宝玉如何这般模样,有什么不对之处?
水溶走近前来道:“宝兄弟,”
宝玉把目光转向他,痴痴道:“林妹妹,你要我年年拾落花送于你,送到何处?”那目光中有一丝慌恐不安。
佛像后的黛玉心中一惊,听宝玉言语中不胜悲戚之意,难道宝玉悟到了什么?
水溶不解宝玉此言何意,眼如晨星,望着宝玉不语,细看宝玉模样,似失了魂一般。栊翠庵里乃清净之地,供着救苦救难的观音诸菩萨,怎么可能有邪魔上宝玉的身,而且他却观察不到?
妙玉也知情形有异,转身向宝玉,露出难察觉的一丝关切道:“宝玉,”
此时她对宝玉曾有的朦胧情愫,已化作了友情,她的心是静的,她对宝玉的一丝关心,不仅是她与宝玉之间的友情,也是为了闺中密友林黛玉,宝玉的任何闪失,林黛玉都要感同身受,而她便也不能安心。
水溶对妙玉摆手,轻声道:“让他说出来,方能解心事。”
妙玉会意,远远看着宝玉。
宝玉目光痴痴地落在佛像上,言语中略带哽咽道:“彼岸花开,开在潇湘馆,林妹妹,你骗宝玉与你订约,送到哪里,是要我年年送花到你的坟上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只为了要宝玉苟活几十年?”
到此时,水溶、妙玉已完全明白宝玉心中症结,原来林姑娘怕自己不久于人世,让宝玉承诺于她好好活下去,真可谓用心良苦,二人心中不免一动,暗叹林姑娘用情之深、关切之至,聪慧之至。
暗自摇头,可叹世间事事难从人愿。
水溶似看到低坟上落满了落花,随风而起时,残香幽幽绕梦,随风飘舞盈际的落花,如若静寂而孤独的坟,满目苍凉,心中亦是触到了感伤,眼前恍若飘散的残花,旋于空际,落在九天之上三生石旁湖畔中,三生誓言仍在,梦如秋风流离,三生石依旧独自静静地立在湖畔旁,落花顺水悠悠而下,幻影变幻,是何处桥头的留恋回首,思绪回溯,水溶幽然沉声道:“彼岸花开开彼岸,断肠草愁愁断肠。奈何桥前可奈何,三生石前定三生。”
宝玉不由点头,尤自沉浸在自己的内心里,想到了林妹妹娇花随水逝,再也看不到她轻颦浅笑,再听到她俏语娇音,只有他扶七尺棺前痛不欲生,寒明时节,他一捧落花到坟前哭祭,坟碑上触目惊心的三个字“林黛玉”,宝玉心被刀割般,眼中流下热泪来道:“林妹妹,若真有那一天,孟婆前你不要喝下那碗汤,宝玉随后就来。”
佛像后的黛玉已然是梨花带雨,泣不成声,既感动于宝玉的情深,又怪宝玉不懂她的用心,几次张口要劝,却又碍着外人在此,出声不得。
妙玉试着冷冰冰说,道:“宝玉,你该走了。”期望能让宝玉走出来。
有小尼知道宝玉故事,便悄声对妙玉道:“师傅,二爷是不是又犯了呆病。”
妙玉却微一笑,挥佛尘背过身去。既是呆病,病源在此,妙玉便已知可解。她是了解黛玉的心思与灵慧的,必然会云开日出。
黛玉以帕拭去泪痕,心中静下来,听小尼言语,心中又焦虑道:宝玉若病在这里可怎生是好,岂不是要连累了妙玉?
那边宝玉尤说道:“林妹妹,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黛玉不免绞着帕子想着如何是好,心急中出声道:“宝玉,你若如此,从此我便不认你。”
娇音萦萦,响在宝玉心里,响在众人耳际。
宝玉面上一动,有了反应,原来林妹妹好好的,就在身边,宝玉笑道:“你不要我随了去,我出家做和尚去。”
话既已出口,便也顾不了那么多,眼前宝玉要紧,黛玉冷冷道:“你若有此念,做个不孝之人,我也不认你。”
一旁的水溶早已了然眼前情形,佛像后想必是宝玉知己林姑娘,而林姑娘深知宝玉之心,彼此在对方心里,而林姑娘却不想独占宝玉的感情,在做退让,让宝玉知道,世上他还有亲情要牵挂,有责任要担,怎么能因她而舍了所有,只要此情常在心里,她便知足矣。
水溶朗然笑道:“宝玉,你这是为何呢?彼岸花开,寓意颇多,并不一定就是死亡。”
宝玉如梦初醒般,从痴想中脱离出来,面上有了血色,目光如漆,炯炯看着水溶,催问道:“你说的是真话?”
佛像后的黛玉也一凝神,心中五味杂起,又暗暗静下来,只听水溶说下去。
水溶淡然轻笑道:“彼岸花开并非一定是接引上黄泉之路,它亦是优美纯洁之花。它开在纯净之处,开在有着纯净之心的人身旁。彼岸花开在潇湘馆,可想而知此院中主人品行高洁。”
但有句话他没有出口,彼岸花,千真万确是“相念相惜永相失”,他却不忍说。
宝玉心中如被万盏烛火照亮,道:“那么,就是说林妹妹的身子会好起来吧。”
水溶颔首道:“但须要心境开阔,精加调理。”
宝玉一扫满心阴霾,似雨送乌云去,只余下晴空万里。
黛玉心中也觉得此言不无道理,若果真如他所言,莫不是因自已太过多愁善感,便把一切都往悲处想了去?黛玉心中不由生出淡淡喜悦,如此便免去了她许多的担忧,但愿如他所说。
即便如此,她与宝玉仍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惜宝玉看不透,他是一腔心事终空化,若那里,宝玉也要承受心痛。王夫人根本不会让自己成为宝玉之妻,何苦让宝玉存了此梦呢。
思及此,黛玉的心又笼上了薄雾。
他永不可即的梦,只让彼此曾有的情化作悲伤的回亿。
她一心劝宝玉断了此念,只是此时此地,不是说此话的时候。
只听水溶的声音道:“林姑娘,但放宽心怀,‘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识得性,无喜亦无忧。’,姑娘一心刚正又宽厚,虽柔弱,依然可胜刚强。何苦戚戚,倒添病愁。”
水溶声音低沉回转,有着让人信赖的沉稳和自信。
却无回声,黛玉已经听到,便也感到水溶说的有道理,但她与他从不相识,若与他言,黛玉只觉不妥,再者她也生就的傲气,轻易难服人的,除非他才华上有过人之处,或是品行高尚,德高望重。
宝玉神思已回,眼睛晶亮,面上也亮起光彩,回身道:“林妹妹,少王爷是我的朋友,但说无妨。”
他最清楚林妹妹一向自重,又极清高,富贵权势都入不了林妹妹的眼,唯看重一颗真心,其他林妹妹是不屑一顾的。
林黛玉脆声道:“黛玉一时心急,不顾少王爷在此,黛玉不便出来见礼,恕黛玉失礼了。”这时的林黛玉只有礼节上的客客气气,在心里上还是极疏远的。
水溶俊眉微扬,知黛玉明礼暗拒,说道:“是水溶唐突了,但愿我没有吓到姑娘。我既是宝玉朋友,也待姑娘如同朋友。”
黛玉抬玉手,低头将方才眼角溢出的清泪拭去,淡然道:“多谢少王爷,黛玉当不起。”
水溶看不到黛玉那一身的孤傲。
妙玉便又回身道:“少王爷,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是不是朋友,还要看林姑娘认同不认同。”
其实三人同样气质,一身孤傲、清高,相望一眼,如见到自己。
那水溶并未见到黛玉身形、容颜,他所知的一切都来自宝玉,只知林黛玉是集诗魂与花魂于一身的女子,柔弱无依。今听妙玉一言,方对林黛玉有了新的印象。
水溶心中暗道:她二人果然与众不同,不攀附权贵,率直纯真,又有一种凛然莫犯的风度,倒不能言语有失,冒犯了姑娘。其实水溶虽是强势,却并不是飞扬跋扈之人,因他对黛玉所知甚多,不自觉的便已将黛玉当作自己朋友一般。
只是黛玉并不知情,当然不会只以他一句话,便认他为友。
水溶笑道:“是我的不是了,水溶绝非轻浮之人。”
宝玉笑道:“要我来说,少王爷清雅之处他与你们两个有些相似,他喜梅花,也爱青竹,池里常把莲花弄。”
水溶略带遗憾道:“只可惜我没有栽上千竿竹,看到姑娘院中的竹子,却是极喜欢的。记得那首霜筠亭,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