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凛凛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
黛玉暗自点头,原来他并不是同薛蟠一般的世俗纨绔子弟、胸无点墨的王孙公子,原来腹内颇有文章。
黛玉回道:”少王爷雅趣,梅却是妙师傅心喜的。墙角树枝梅,凌寒独自开。摇枝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妙玉淡然道:”我喜欢立在梅花树下,看那数枝红梅,便是在冬日里也有一片生机之色。“
黛玉暗自点头,水溶果然与宝玉是真朋友,方不悔适方才自己露了身份。如此心中一畅,对水溶少了些陌生。
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投机。
宝玉也心上一松,舒了口气。他原担心水溶出言,林妹妹必要着恼的,从前黛玉几次拒受他转送的水溶赠与他的稀罕之物,他生怕黛玉不接受水溶,可他视水溶为友,视林妹妹为一生知己,当然也愿意林妹妹也将水溶当作朋友。他也怕水溶因林妹妹而心中不快,一个是他的至交,一个是他的至爱,这两人,水溶和林妹妹,是他愿意一生处在一处的人,若如陌路,他可如何自处?
如今二人能说到一处,他方放下心事。
宝玉不免心中得意,一时忘情,乐颠颠转到佛像后边,与黛玉相见,黛玉避开宝玉一段距离,说道:”宝玉,你又忘了避讳。”
人已稍移出了佛像,微露出纤弱身影,羽衣轻举。
宝玉一脸委屈地走出来,对水溶、妙玉憨然一笑。
见林黛玉有情义,又知礼知进退,二人间端然守礼,实在可敬,水溶笑道:“林姑娘,有句话,清珠投于浊水,浊水不得不清。”
妙玉也道:“佛号放入乱心,乱心不得不佛。”
黛玉轻声道:“月影松涛含道趣,花香鸟语透禅机。在这里竟是句句不离禅机。可惜我已是‘知心非心意非意,八风伤逼岂怀愁。随风东西无我所,独脱逍遥不系舟。’”
妙玉、水溶却是面上一变,拿眼去看宝玉,宝玉虽是面容一端,低头不语。
水溶以目光询问妙玉,妙玉摇头道:“少王爷请回吧,我累了,要歇息了。”原来妙玉想道,黛玉在佛像后立了半日,以她的身子,必不能再挺了的。
水溶点头,略扬声道:“水溶告辞了,今日有幸与姑娘相谈甚投机,若来日有缘再聚。”
黛玉出声道:“少王爷不必客气,黛玉受益非浅。”
水溶、宝玉这才施礼回身走向庵门,庵门处,迎面遇上来寻黛玉的紫鹃,紫鹃行过礼,二人便大步走出去。
紫鹃抬步迈进庵门,进大殿来,见黛玉歇在蒲团之上,面上有哭过的痕迹,便问妙玉她姑娘因何悲伤。妙玉只说不碍事,问道:“是不是府里又有了事端?”
紫鹃道:“妙师傅算得准呢,正是有事情呢。”
黛玉轻蹙眉道:“又有何事,这阵子事情还少吗。”
栊翠庵内,宝玉因想着黛玉将要逝去而伤痛不已,黛玉以不认宝玉相挟,倒是水溶出言宽了二人的心,于是四人相谈甚欢,对彼此渐渐了解。
宝玉与水溶欣然离去后,黛玉方缓缓从观音佛像后转出来,妙玉扶她坐在蒲团之上歇息,黛玉摆弄好裙底,问妙玉道:“但愿如少王爷所说,我的身子能好起来,我还想和你能相伴得长久些。”
妙玉又燃上三支香,素衣淡淡,回首浅浅一笑道:“他既然那样说了,自然不假。”
黛玉不再多问,她知妙玉佛家人从不打诳语,心下安然。不过她对于自己的生死并不介意。
黛玉一扬新月眉,秀眸望妙玉道:“改日我也来此地修行,与你作伴。”
妙玉摇头道:“你不是这里的人,连惜春姑娘也不是这里的人,若你们心不静、无主张的时候,尽可以来。但要脱了红尘,却是万万不可。”
黛玉锁起了淡淡愁眉道:“连你也嫌我,将来我哪里安身?”
妙玉耳语般轻声道:“姑娘自有姑娘的前程,何必如我一般。”
正说话间,紫鹃低头提裙跨进门槛进来,与妙玉见了礼,转向黛玉,只见黛玉面上依稀泪痕,不免揪心,忙问妙玉何事,妙玉但说不碍事。
黛玉莞尔笑道:“你不要大惊小怪的,佛门净地,哪有人欺到我。”
紫鹃看了半晌黛玉的面容道:“我怎么觉得姑娘今日与往日不同,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眨着眼,围着黛玉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之处。
原来黛玉虽然聪慧、伶俐,俏语如珠,但她本就悲春伤秋的性子,常因风雨而愁绪满怀,更兼自幼身子弱,便有了自己命不久长的疑虑,真是日不安心,夜不成寐,今日水溶一言,令她抛开往日愁心,放开心怀,因而笑容也较以往灿烂,玉面更莹润。
黛玉轻推紫鹃,嗔她一眼道:“你作什么?哪里有不一样?”
妙玉旁观紫鹃与黛玉嬉闹,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容道:“紫鹃别闹了,你来时,是不是府里又有了事端?”
紫鹃方不与黛玉嬉笑,转头笑道:“妙师傅是神仙吗,真算得准呢,正是有事情呢。”
黛玉轻蹙眉道:“三妹妹刚平息了,又闹起何事?这阵子事情真是一件接一件,还少吗?”
妙玉露出莫名其妙的微笑道:“林姑娘,这个事情可是不能少的,是三姑娘与宝姑娘的消息到了。”
紫鹃惊讶道:“妙师傅越来越能掐会算了呢,准着呢。”
黛玉问道:“你快说吧,要急死人不成?”
紫鹃笑道:“好姑娘,是南安王少王爷亲自到府上来找老爷退亲了,从此府里姑娘再不用闹了。”
黛玉啐了紫鹃,白她一眼。
原来,贾政今日较往日回来早些,因还未到晚饭时间,例便于书房内看书,探春大闹之事,他并不知道,便有赵姨娘房里的彩云来请贾政,道赵姨娘有急事找她。
那赵姨娘虽时常在后堂撒泼搅闹,不得安生,但在贾政面前依然是规规矩矩的。
此刻赵姨娘焦急在房里等贾政进门来,几次伸头向外张望,终于听到贾政的咳嗽声,片刻脚步声响在门外,方放好一颗心。少不得亲自走到门口,打帘子迎进贾政。那赵姨娘看到贾政,话还未说,不由满心委屈涌上来,忍不住泪已先流,索性捂着脸哭出声来。
贾政坐下来,不知她何事如此伤心,问道:“又怎么了?家里哪一个你又看不顺眼了?”
赵姨娘不理贾政话里的不烦,仍哭个不止。那赵姨娘徐娘半老,风韵尤存,面上仍有青春的痕迹。
贾政皱眉道:“你只哭什么,若不说,我回书房。”
赵姨娘终于放下手来,露出泪光点点,眼望贾政道:“我问老爷一句话,你的女儿是不是你亲生的?”
贾政吹动胡子,瞪眼道:“真真胡说什么?”
赵姨娘又问道:“女儿探春是不是这府里的主子姑娘?”
原来赵姨娘今日有心闹一下贾政,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一试。自己是探春的亲娘,怎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步她的后尘,而她的爹爹可是这荣国府二房的老爷。
那赵姨妈同尘俗中普天下做娘的有着同样的心肠,就是一心为着自己的儿女。为了儿女,她自己受多少委屈,都可以吞声忍气,但若要有人惹到她的儿女,她这做娘却会如一只母老虎跳出来张口咬人,甚至不择手段。从前为了儿子贾环受到委屈,为了嫉妒凤姐与宝玉,她曾请道婆用魇魔法害宝玉与凤姐,令二人几乎丧命。如今不能用那法子,只有要贾政出面为女儿作主。
贾政不明所以,问道:“你又说哪里话来,三丫头怎么不是这里的主子姑娘,她那么厉害,谁敢惹到她?”
赵姨娘逼到贾政面前道:“府里下人不敢,可有人可以,你的夫人,她的母亲。你的夫人要你的亲生女儿探春嫁到南安王府给老王爷做妾,她娘是给人做妾的命,怎么连你的女儿也是给人做小的命,我好命苦啊,连累我的女儿也是苦命,她的爹爹也不能作主。”
赵姨娘不由扭着身子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到时我看你脸往哪儿放,国公爷家的女儿、娘娘的亲妹子给人做小,而且女婿比她爹爹年纪还要大。”
贾政本一头雾水,到此时听出些眉目来,原来是王夫人自作主张,为探春寻了婆家,不免心里有气,王氏怎么不与他商议就要把女儿嫁给人为妾?王氏近来越来越忘了规矩章法,要越过他的头上不成?
贾政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
见赵姨娘果真哭得伤心断肠的,有心要来哄劝,又觉失男人了体面,手伸了几伸,到底放了下来道:“你这样子,成何体统,快把眼泪擦了,不要哭了。”
见贾政已有了怒意,目的达到,赵姨娘立马止住哭声,眼中含泪问道:“老爷,我就要你一句话,你管是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