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济合十顶礼道:“阿弥陀佛。苏施主在黄州亲事农桑,救助婴孩,五年间功德圆满。如今离去,实在可喜可贺,愿苏施主此去珍重!”苏轼也屈身答礼,举着酒杯,深情地望着雪堂,又环视众人,缓缓地唱出一首词来: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众人倚声相和,余响不绝。
终于要到离别的时候。因为诏命并没有严责到汝州的期限,苏轼决定走水路,沿江东下,再北上运河到京师,正好苏迈也从水路上任。苏轼一家已收拾妥当,将行李搬到船上,又一一与众人作别。徐君猷也如约前来,饮酒饯别。陈慥、潘丙坚持要送苏轼到九江,参寥也说:“此去经过庐山东林寺,正好可以拜访常总禅师,不如我和佛印一同送子瞻到庐山吧!”苏轼也正想借此机会游赏庐山,就很高兴地答应了。
向众人拜别后,大船缓缓顺江而下。苏轼站在船头,望着岸边的徐君猷,还有黄州的山山水水,心中感慨不已。
船行不一会儿,江岸上突然涌出许多乡民来,跪在岸边朝江中拜谢,他们的婴孩因为苏轼的救儿会而得以存活。他们听说苏轼即将离开黄州,不约而同地来到江边相送。那些婴孩如今长大了,被大人抱在手里,也学着挥手告别。
苏轼立在船头,泪流满面,挥手与他们作别,一直到船行渐远,再也看不到江岸为止。
春水接天,好风轻快,大船顺流而下,很快就要出黄州地界了。沿途青山绵延相送,正似黄州人一样多情。黄昏时分,苏轼伫立船尾,向西眺望,黄州已隐没在一片苍茫暮色之中。隐隐有鼓角之声,与江水起伏相和,似乎在为他吹奏离别之曲。
苏轼不禁潸然泪下。参寥过来安慰道:“万物因缘和合,子瞻兄不必伤感。好在庐山近在咫尺,东、西林寺又是千年古刹,不可不访。明日若风帆饱满,半日即可到达。还是早点休息吧。”陈慥说:“子瞻兄学识渊博,就给我们讲讲这古刹的渊源历史吧!”苏轼来到舱中,与众人同坐,缓缓说道:“这西林寺建于庐山香炉峰下,是东晋道安的弟子慧远所建,依山建寺,以寺为园,极尽园林之美,首开园林寺院的先河,在当时名声极大;五年后,江州刺史在其东再建一寺,名曰东林寺,请慧远大师在寺中讲法,东林寺就成了净土宗的发源地,西林寺的名声反而渐渐地堙没了。”佛印说:“贫僧还听说,现在住持东林寺的常总禅师是七百年前慧远和尚的肉身,佛法甚是了得,这次定要一见。”巢谷说:“好啊,游山玩水,参禅悟道,子瞻兄就会把什么离别伤感全忘了。”
苏轼笑说:“子由赴任筠州,先游过庐山,写信告诉我庐山的风景奇绝,真令我向往良久。现在有机会亲自来游,一定要饱览一番。我还想顺道去筠州看望子由,我们已有几年没见面了。所以我想将船和行李留在九江驿,劳烦季常兄为我照管,待我从筠州返回再起程。”陈慥说:“子瞻兄尽管放心,这样我还可以与你多相处一段时间,以后要见面可就难了。”
第二天,船很快到了九江,远远望见庐山,只见神奇俊伟,令人神往。一行人入山来,四处指点,美景胜迹令人目不暇接。清流回旋左右,一路相伴,直到山深处。不久,望见一条飞瀑凌空而下,溅沫四射,气势极为壮观,正如李白描绘的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苏轼笑着对众人说:“唐徐凝有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尘陋浅俗至极,不知白乐天为何这么欣赏这句诗。如今我亲眼见了庐山的瀑布,倒要为此正名才行。”陈慥说:“想必诗已经有了?”苏轼笑着吟道:“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佛印说:“到了这庐山当中,子瞻兄的诗思怕是要停不住了。”
经过一条山谷,渐渐听到山间寺院的钟声,跨过一道小溪,便是传说中送客不过的虎溪。不久,东林寺就出现在眼前。一行人到寺中来,常总禅师已在山门相迎,吩咐执事僧奉茶上来。众人拜见过后,品起寺中清茶,真是别有滋味。苏轼问道:“长老如何知道苏某要来?”常总禅师笑着说:“老衲得知居士离开黄州,必定从山下经过。以居士的性情,岂有不上山来的道理?况且诸位光临,实在是东林寺的一件盛事,也是我东林寺的福缘啊。”苏轼忙答礼道:“不敢不敢,长老太夸奖我们了。”
常总禅师忽然向苏轼一拜,说:“居士天资超逸,如今有缘来到敝寺,老衲有一事相求,不知能不能劳烦居士?”苏轼忙回拜说:“苏轼不敢受长老大礼。长老只管说来,苏某敢不效命。”
常总禅师忙请苏轼坐下,慢慢地说:“七百年前,慧远大师首开东林寺,曾预言说,‘七百年后有肉身大士革吾道场’。四年前,当今圣上敕令将东林寺改为东林太平兴国禅院,还让贫僧来住持。此时离慧远大师圆寂恰好七百年。后来有人在书上看到了慧远大师的那段话,就说贫僧是慧远大师的肉身,闹得沸沸扬扬,其实不过是巧合。”
参寥合十顶礼道:“是不是肉身皆是妄,而长老佛法精深却是真。”常总禅师谦虚地说:“阿弥陀佛。参寥师傅前半句是实,后半句是妄。”佛印嚷嚷道:“不要说什么妄不妄了,不知长老要让东坡先生做什么?”
见常总禅师面露难色,苏轼忙拱手道:“长老有何吩咐尽管直说,只要苏轼力所能及,定当遵命。”常总禅师起身将苏轼引到内殿一面墙前,指着墙上挂着的画像说:“苏居士请看,这墙上挂着慧远大师的像,却无题赞。不过,七百年来,也无人配得写题赞。今日东坡居士光临,是慧远大师的题赞之日到了。老衲不能枉受慧远大师的肉身之名,故冒昧劳烦居士为慧远大师求一题赞。”
苏轼拱手辞让说:“长老抬举苏轼了。我怎敢唐突东林祖师!”常总禅师弯腰施礼道:“居士若是不肯写这题赞,天下就无人能写了。老衲再给居士施礼了!”佛印和参寥在一旁都急了,都来催苏轼。苏轼为难之下,推辞不得,笑道:“既是长老有命,苏某就献拙了。唐突祖师之处,还望见谅。不过,长老可要陪我彻夜讲论佛法啊。”
常总禅师笑着答应,忙令执事僧端上笔墨来。苏轼挥笔写道:
东林第一代慧远禅师真赞。
忠臣不畏死,故能立天下之大事。勇士不顾生,故能立天下之大名。是人于道亦未也,特以义重而身轻。然犹所立如此,而况于出三界,了万法,不生不老,不病不死,应物而无情者乎?
堂堂总公,僧中之龙。呼吸为云,噫欠为风。且置是事,聊观其一戏。盖将拊掌。
谈笑不起于坐,而使庐山之下,化为梵释龙天之宫。
常总禅师看罢赞叹不已,但又推说:“只是不该提到老衲啊。”苏轼笑道:“长老既是慧远大师七百年后的肉身,岂能不赞?赞的不是长老,是慧远大师啊!”常总禅师大笑,请苏轼一行人到禅房安歇,又奉上斋饭。到晚上,常总禅师又与苏轼等人秉烛畅谈,彻夜不眠。
入夜后的东林寺,钟磬消歇,只有山泉汩汩,流淌不绝。苏轼与常总禅师谈禅,叹服道:“与长老一宵之谈,几有脱胎换骨之感。”参寥也说:“长老佛法,世所罕见。”佛印也跟着说:“佛印本打算取笑长老的,却险些被长老取笑了。”
常总禅师大笑道:“诸位都是有缘人,今日畅谈尽意,也算老衲尽地主之谊了。苏居士,一定会有妙偈令人解颐吧?”苏轼朗声吟道:“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静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此偈以耳边眼前的溪声、山色譬喻佛法,绝妙贴切;禅机只可意会心悟,而无法用言语表达其妙处,所以说“他日如何举似人”。常总禅师不禁赞叹说:“好偈子。老衲惭愧得紧。一宵之论,胜过诸位处其实不多。”苏轼笑说:“长老过谦了。佛门中人,实不必在口舌上争长短。”
常总禅师点头道:“东坡居士所言极是。不过,佛理禅机,不辩不明。老衲虚名在外,其实无学。西林寺的玉泉皓禅师,才是真正的得道高僧。”众人以为常总禅师已是庐山有道高僧,没想到庐山之中更有奇人,急忙追问。常总禅师悠悠地说:“不过玉泉皓禅师常年闭关,非有缘人不见。诸位得缘至此,老衲自当为诸位引见。”苏轼等拜谢不已,用过斋饭,便向西林寺走去。
两寺相隔不远,但在深山之中,山径蜿蜒回旋,苏轼等感觉仿佛走了很远的路一样。常总将苏轼等人带到玉泉皓禅师的禅房外,隔门轻声说道:“玉泉皓禅师,门外有人求见。”玉泉皓禅师问是何人。苏轼拱手答道:“一介小官。”
玉泉皓禅师反问:“尊官高姓?”
苏轼答道:“姓秤,乃称天下长老的秤!”
玉泉皓禅师大喝一声:“咄!且道这一喝重多少?”
参寥与佛印面面相觑。苏轼也答不上来,只好黯然退出来。常总禅师愕然不已,也只好将众人带出禅房。
苏轼四人走出西林寺,对着寺门一面石壁发呆。这时禅房门忽然打开,身形奇异的玉泉皓禅师走了出来。苏轼见了,不由得一惊,赶忙屈身施礼。
玉泉皓禅师合十说道:“施主称得天下,何必要称一喝!”那声音如洪钟震响,回荡山谷。
苏轼愈觉惊讶,深作一揖。玉泉皓禅师再也不说什么,退回禅房,把门关上了。
苏轼眺望着秀丽奇峭的庐山,默念着禅师的那几句话,忽然开悟似的对常总禅师说:“长老,借笔墨一用。”身边的小和尚捧着笔墨上来。苏轼挽袖蘸墨,就在石壁上欣然写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近乎奇遇似的庐山一游,禅悟的刹那间激动,已令苏轼感到不虚此行,也就不必再去游赏西林的风光了。苏轼朝寺门拜了两拜,就下山去了。回望庐山,云烟依旧,苏轼却觉得心胸豁然明朗了许多!
回到九江驿,苏轼劳烦陈慥、参寥和佛印留在驿站照看行李物件,自己带着家人和巢谷上船往筠州去了。筠州在洪州的西南边,他们乘船越过鄱阳湖,再溯赣江而上,很快就到达洪州城,再从洪州转走陆路到筠州。一路上苏轼心情激动,自从子由送家眷到黄州一别之后,由于身为羁押罪官,不能私出州境,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虽然相隔不远,常有书信相通,但思念之情还是抑制不住。如今自己蒙恩量移汝州,离子由就更远了,不知他何时也能遇赦北归呢?子由任筠州酒监,公务琐屑繁忙,不知生活过得怎么样。想得越多,心情越复杂,王闰之和朝云都过来安慰苏轼:“好在筠州不远,马上就能见到亲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