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就是这么奇怪和充满偶然性。北宋后期政坛和文坛的两个最重要的人物,在经历政治风波和个人磨难后,竟又重逢了。一个是罢相,一个是罪臣,重逢时却语及平生,亲如知己。他们谈旧事、论时政,涉及新法和个人恩怨也直言不讳,有时开起玩笑互相讥讽,或是放纵聪明互相比试,最后都大笑释之。他们心中装着社稷苍生,言语碰撞的却是生命智慧。
半山上杂花满树,一片绚丽。已风霜满面、历尽沧桑的两人在花下漫步,似乎重新焕发了少年精神。王安石说起了“乌台诗案”——这件本朝以来最大的文字冤狱。当年,苏轼还在杭州通判任上时,到两浙巡察灾情的沈括向苏轼索要诗集,苏轼想都没想就给了他。沈括回京后,摘抄诗中言语,除夕夜就写好弹劾苏轼的奏章。时任宰相的王安石当即把奏章扣下了。后来天下大旱,华山崩裂,王安石自请离开相位,挂职江宁,沈括又上了第二本奏章,直接送到皇上手里。神宗当时一心悬于天灾人祸,对他的奏章并未在意,要不然,“乌台诗案”恐怕要早几年发生了。
苏轼心中深感意外,对王安石秉公无私之举十分感激,这才是君子的境界,与那些小人行径有天壤之别。
王安石又讲到变法,这桩他付诸毕生心血的宏图伟业,已使天下发生了很多变化,他很想知道曾经作为反对派的苏轼的看法。苏轼拱手直言道:“荆公勇于任事,体恤显隐,锐意兴革,足可道哉。然而,小人追随王公,却以变法谋私,荆公搭台,小人唱戏,公做了冤大头,我做了阶下囚,天下百姓就可想而知了。”
王安石点头称许。他是不拘小节之人,自然不会介意苏轼直言。倘若苏轼心有顾虑,言有虚饰,那他也不是苏轼了。王安石深知变法艰难,朝廷颁令与地方施行,总会有实践过程中的偏差。加上人事任用,小人作祟,常常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要不然他也不会两次罢相,对变法遥遥观望而无能为力了。他又问:“这次变法,功过如何?”苏轼答道:“问心无愧即可,莫论功过。”
王安石想起当日在朝堂上与苏轼争辩变法,言犹在耳。苏轼强调变法须徐行徐立,急则易蹶,现在看来,是被他言中了。王安石感叹道:“老夫岂不知要取徐立徐行之策啊,此事,老夫也有难言之隐哪。圣上急欲建功立业,不是老夫能左右的,包括用人,皆由圣上说了算。有功皆归人主,有过皆因安石,老夫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子瞻你,对圣上有微词,便直言奏明。谁是谁非,概不掩饰。所以,吕惠卿他们见我对你屡屡迁就,大惑不解,可天下谁又能理解君子之交呢?”
苏轼忧虑地说:“荆公啊,此次变法,成则为大宋之幸;反之,大宋命运就不敢说了。”王安石惊讶地问:“子瞻此言有弦外之音啊!”苏轼直言道:“成则大宋兴,不成则动摇国本。何以如此呢?贬人太多,奸臣弄权者太多,谁也不能保证熙丰之法将成为几十年的不变之法。一旦有个反复,则党争日炽,一旦如此,我大宋危矣!”
王安石听罢,垂首不语。他何尝不愿新法长久施行下去呢?只是人事难为,天命难测,世事大概便是如此了吧。苏轼又说:“荆公是君子,行大道,为国事,对这小人之争,未曾在意,可往往千里之堤就溃于蚁穴。好比这《青苗法》,运行得当,也是百姓的幸事,到最后却成了小人邀功晋升的台阶,所以百姓怨声载道啊。”
王安石想起自己用人之失,痛心疾首,见苏轼公正直言,不由得心中佩服,感叹道:“都怪我刚愎自用,不听子瞻之忠告。”苏轼安慰道:“荆公不必自责,不历后事,哪知前事之失啊,如此也好为后来变法者留前车之鉴。”
王安石自嘲说:“只怕老夫从此要成为天下话柄了。有些人会拿祸国殃民的帽子扣在老夫头上。”苏轼说:“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然荆公真君子,足以千古流芳啊。”王安石大笑:“刚直敢言如子瞻也会恭维人了。”苏轼淡然一笑:“苏某说真心话,荆公心中了然。”
两人继续往上走,一路绿荫遍地,鸟声悠然。王安石问:“你说这下坡路好走呢还是上坡路好走呢?”苏轼答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是俗人的看法。依我看来,上山费力,下山费神,只要能上能下,能走能动,就不难。真正难的是既不能下也不能上。”
听聪明人的谈话总是令人惬意,像这样随意简单的谈话,两位智者却能讲出别样的道理来。王安石明白苏轼所指的是新法的实施,如今既难裨补国政,又无法完全适用民生,正处在上下两难的境地。只是自己告老隐居,置身事外,新法已交给后来的新党人物主持,他再也无力插手,笑说:“正所谓人老步步难哪!”说着,拄杖迈动着老腿。
苏轼过来扶了一把,慢慢陪他走上一级级石阶,说:“人一生下来,面临的第一件事是学会走路,到老来,走不动了,面临的第一件大事还是走路。人生始终在走路啊。”王安石针锋相对地反问:“然则,人生有一半睡于床上,不知有道路乎?”苏轼笑着说:“守财者梦游于被追杀,求仕者梦游于赶考之路,风流者梦游于追欢逐笑,农人梦游于田间地头,商人梦失于道路,岂非无路可走乎?”王安石进一步说:“未梦者则不游。”苏轼诙谐地说:“未梦者称为睡死,又称小死,死者焉能游乎?”王安石大笑。
苏轼是出了名的机智诙谐,遇着王安石更是当仁不让。他笑说:“荆公啊,我听说你正著《字说》一书?”王安石兴致勃勃地说:“是啊,老夫研究汉字,颇觉有趣,比如这‘波’字,乃水之皮也。”
苏轼马上反唇相讥:“如此说来,‘滑’者,岂非水之骨也?”
玩笑总是机智敏捷,但绝不带半点恶意。王安石是心中通脱之人,自然也不会计较。他有点尴尬地说:“你休讥笑,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这斑鸠的鸠字,何以旁数为九呢?”苏轼马上回答说:“荆公不记得《诗经》上说,‘鳲鸠在桑,其子七兮’?”王安石皱眉不解:“即使这样也只有七只,何来九呢?”苏轼笑着说:“加上它爹它娘,正好是九了。”王安石哈哈大笑:“好个子瞻,原来你在讥讽老夫!”苏轼忙说:“岂敢岂敢。以竹鞭马是为笃,以竹鞭犬,不知有何可笑?”两人会心大笑。
两人继续拾级而上,来到半山上一处荒废的宅院前。王安石见旧屋向东倾斜,戏言道:“子瞻,老夫出个上联。墙歪上东坡。”
苏轼看着屋下突兀的岩石,对道:“屋斜下安石。”
王安石兴致来了,大悦道:“对得妙!墙歪上东坡,坡上鸟自多。”
苏轼脱口而出:“屋斜下安石,石下虫不直。”
王安石大笑不已,又出一联:“半山非半山,一山飞峙大江边。”
苏轼立即说:“满月不满月,缺月高悬银河畔。没有绝联,你难不住我。”
苏轼自信满满,斗文斗智最能令他心神愉悦,更何况遇着王安石呢?王安石笑着说:“子瞻果然才思敏捷。你且出个对子难住老夫吧!”苏轼说:“我有一副绝对,得之于西湖之上,至今未能对上。携锡壶,游西湖,锡壶掉进西湖里,惜乎锡壶。”
王安石沉吟半晌,顿时犯了难:“此联乃绝联,老夫对不上,恐怕后人也对不上。”苏轼见王安石雄心未减,大笑赞叹。
两人来到半山佛堂,堂上匾额题曰“保宁禅院”。原来王安石退居江宁后,曾大病一场,病愈后舍宅为寺,潜心学佛,神宗得知,亲书题匾赐予王安石,算作优礼相待。可是对于一个信佛的人来说,这些厚赐又有什么用呢!王安石问苏轼:“子瞻信佛吗?”苏轼笑道:“信,又不信。我给荆公讲则故事。有一座庙,香火不旺了。这天来了个汉子,推倒神像,将神座料石扛走,回家砌了猪圈。第二个汉子烧香来了,见此甚为惊慌,搬来自己家中的料石,扶神归位。小神对大神说,第一个汉子应该严惩,第二个汉子应该给他好处。大神说,你错了,第一个汉子不信神,我又怎能奈何于他呢?”
宋代读书人大多学佛参禅,这是时代风气。但学佛又不离弃世俗,这是讲究精致生活的宋人对学佛的巧妙转化。苏轼是积极学佛的。在黄州时,他就常常到佛寺去听经念佛,排解现实的苦闷,最终以自己的智慧为主,以佛禅为辅,挣脱出来。他曾跟友人说,自己学佛好比吃猪肉,不但味美,还能饱肚,不像有些人,空学禅义,如吃龙肉,纯粹是诈唬人。苏轼对王安石说:“对于少数人来说,佛是一种哲境;对于多数人而言,佛是一种安慰。有大安慰,小安慰。大安慰是悟自然之道,小安慰就只能满足一时之需。”
王安石不同意他的说法,反驳道:“你所说的自然之道乃道家之言,非佛家之语。”苏轼说:“佛家的四大皆空,并非真空。开大法眼,三教殊途同归,皆为道也。”王安石大喜,欣喜地说:“子瞻,你何不来江宁买一宅院,与我同住,我二人天天谈玄论道,岂不妙哉?”苏轼拱手笑道:“能与荆公同住,是求不来的福气,只怕身不由己,事与愿违啊。”
其实苏轼何尝不想归老田园,与王安石比邻而居呢?自从接到圣上量移汝州的诏书,苏轼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不该上书请求留居黄州。但最终圣意难违,他上了谢表,表示愿意到汝州继续思过待罪。他一路东下,行程迟缓,沿途又不断上书,希望朝廷能恩准他买田归老,可是批文迟迟没有下来,苏轼只好一步步走下去。如今王安石的盛情邀请,又触动了他归隐的念头,可是登上半山,遥望茫茫江水,身不由己的无奈又袭扰心头。他当即写了首诗赠给王安石: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王安石感叹道:“老夫无缘与子瞻比邻而居,实乃憾事啊!子瞻此去,当大有作为。将来国事要交付给子瞻了!”王安石此意,是料想神宗必定重用苏轼,将来新法的纠正补救,还仰赖他从中施行了。
可王安石哪里料得到以后政局的急剧变化呢?他已无法亲眼看到日后新旧党轮番上台,政治斗争激烈残酷的情景了,而苏轼将深陷在这旋涡里。
苏轼一家在半山园逗留了几日后,又去拜扫了采莲表姑的坟墓,即准备告辞。在短短数天里,苏轼与王安石携手出游,纵横谈论,实在是大快平生,留下一段文人交往的佳话。王安石与吴夫人送苏轼一家到码头,目送他们离去。王安石感叹地说:“世上不知更几百年,才出如此人物啊!”
苏轼拜别王安石,对身边的巢谷说:“荆公是真君子,可举世不能识之。苏某能从游数日,已是莫大的缘分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啊!”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大约两年后,王安石便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