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白目光惊奇而错愕地望在这怪异老人雷大叔的身上,只见这雷大叔笑声渐敛,缓缓跨下石床,含笑道:“你心里在奇怪,我怎的会将你带到这里来,又为何突然走了,是不是?”
展白不禁一愕,只得轻轻点了点头,却听雷大叔说道:“你心里还在奇怪,这石洞莫非有什么古怪,是不是?”
展白又自一愕,暗道:他怎的完全知道我的心事?他却不知道此情此景,无论是任何人设身处境,都会有这种猜疑,这雷大叔将心比心,自然一猜便中。展白一愕之后,只得又点了点头,却见雷大叔哈哈一笑,好整以暇地在床边坐了下来,道:“那第一件事你自然不会猜到,至于那第二件事嘛——”他语声微顿,缓缓伸出手掌,四下一指,接着又道,“你且看看,这山洞原本一无巧妙,只不过我在你熟睡之际,将石床石桌的位置移动了个方向,然后再用块巨石堵住洞口,你在黑暗之中,只当是洞口还在石床前面,却不知——哈哈。”他伸手一指石床边他方才突然现身的洞口,大笑两声,极为得意地接道,“这洞口只是在这石床旁边而已。”
展白目光动处,只见他方才现身之处,天光直射而入,一块巨石,已被移到一边,心中不禁恍然,暗叹一声:我怎的竟连这道理都想不出来?心思一转,又忖道:这怪老人此刻说起来,不但语声清晰,而且有条有理,哪里还有半分他先前那癫狂怪异之态,莫非他以前只是故作姿态而已?只是——他这却又是为着什么呢?他心中仍然大惑不解,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问出口来。
只见雷大叔目光一转,突地看到展白时刻摸索,因而一直放在桌边的那本记载武功奥妙的书册,方自敛去笑容的面孔,又自泛起一丝笑意,缓缓伸手拿了起来。展白直到此刻,方第一眼见到这本他不知摸索若干遍的武功秘籍的样子,只见这册薄薄的秘籍,封面竟然彩色斑斓,一眼望去,只觉色彩夺目已极。
他先前只当这本秘籍必定是浅红淡黄一类颜色,此刻不觉大出意外,不禁为之一愕,突地想起他幼时听到的一个“瞎子摸象”的故事,那是在一个夜凉如水的晚上,他那已因长久的痛苦折磨而死去的慈母,在一盏孤灯边对他说的。
黄昏的灯光,慈母的面容,此刻似乎又泛起在他眼前,柔和的语声,谆谆的教诲,此刻也似乎响起在他耳畔:“你若没有亲眼见到,即使那东西是你亲手摸触到的,你也不能替它妄下断语,不然,你也就会变成和那些摸象的瞎子一样愚笨。”
他已深深地体会到这几句话里所包含的深刻教训。他也已深深地了解到这教训中所包含的爱心,一时之间,他不禁又回到遥远的往事中去,竟忘记了他此刻身在何处。
雷大叔一面缓缓翻动着手中的秘籍,一面缓缓又道:“老夫带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你能读到这本秘籍,这些日子来,想必你已读过了,是不是?”
方从往事的梦中醒来的展白,眼眶中似已有浅浅的泪痕。
他茫然点了点头,却听雷大叔又道:“老夫将你独自关闭在这洞窟之中,也是为了要你能在黑暗与孤独之中,仔细研读这书中的精妙,不知道——”
他语声越来越见重,展白听了心里却不禁有气!
他暗忖:你要我仔细研读这书中的精妙,却又将我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哼——这是什么话!忍不住抢口道:“老前辈对晚辈的盛情,晚辈实在是感激得很,只不过晚辈的眼睛并没有什么毛病,在有光的地方一样也能看得见字迹,而且看得十分清楚,老前辈若以为晚辈只有在黑暗中才能见物,那么——哼哼——”他生具直肠,此刻心中有气,便不管对方是谁,也要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至于说出来的后果如何,他却根本未曾考虑,这也正是少年男儿的本色。
哪知这雷大叔默默地听着他的话,非但丝毫不以为忤,面上反而泛起一种淡淡的笑容,直到展白话说完了,他面上突又掠起一阵奇异的表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竟自长叹一声,道:“当真是一模一样的脾气,唉——”长叹一声,语声突顿。展白听了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心中方自一动,却见他突地手腕一扬,将手中那本彩色绚烂的书册,笔直地抛了过来,口中道:“少年人心直口快原本是好事,但对人对事却不可轻加判断,知道吗?”
展白又为之一愕,全然不知道他话中的用意,直到那本彩色斑斓的书册已在洞外射入的天光的映影之下展现在他眼前,他方自急忙伸出手来接着了它,只听雷大叔冷冷道:“打开看看。”
展白心中大奇!
“难道这本书在有光的地方就看不见了吗?”但是他却清楚地记得,书中的字迹是整齐地排列着的,于是他暗中替自己方才的猜测下了个坚决的否定,伸手翻开这本书册定睛一看——他却又不禁呆呆地愕住了。
他的心,也为之急遽地跳动了起来,他几乎想立刻将这本上面满载武功奥秘的秘籍撕毁。但是另一种混合着强烈的好奇与原始的欲望的冲动,却又使得他的眼睛再也不能移动一下,刹那之间,他只觉目眩神迷,心荡意摇,身形几乎站立不稳,颤抖着伸出手掌,再去翻动第二页。
哪知——“啪”的一声,他面颊之上竟被雷大叔重重拍了一掌,手腕微展,手中的书册也被雷大叔劈手夺了过去。他心头一震,心智一清,想到自己方才的样子,不禁为之红生双颊。
原来他伸手翻开那一面彩色斑斓的封面,目光转处却见第二页中,虽有一行行淡淡的字迹,但整页之上,都画满了身无寸缕的绝色美女,而且亦是以极为鲜艳的色彩绘就。
这些美女或坐或卧,粉腰雪股,致致生光,不但体态姿势各尽其妙,画得生动无比,而且眉梢眼角隐含春意,面目之间更满含荡意,有的是鬓发乱洒,胸雪横舒,有的是金针轻拈,绣榻斜卧,便是铁石傻子见了,也无法不为之心动,那展白虽然坦荡正直,但究竟是血肉之躯,而且血气方刚,一生之中,几曾见过这种图画?更何况这些图画之中,还似隐含着一种奇诡的魅力。
此刻他定了定神,只觉心头似乎还在怦怦跳动,却听雷大叔冷笑一声,道:“黑暗之中,虽然看不见,但却比看得见还要好些吧!”
展白目光一望,心中大感惭愧,哪知雷大叔却又微微一笑,伸手一拍他肩头,和声道:“不过你心里也不要难受,这本《锁骨销魂天佛秘籍》,自古至今不知葬送了多少英雄豪杰的雄心壮志,你年纪还轻,这又算得了什么?”言语之中,竟满含安慰鼓励之意。
展白心中不禁大为感激,目光一抬,讷讷地说道:“老前辈……晚辈……年轻识浅,还望老前辈,不要怪罪!”
要知道他生性刚直,别人若是对他轻视欺凌,要他低头认罪,那是万万不能,但若是别人对他好些,他心中有愧,便又忍不住说出来。
雷大叔微微一笑,又道:“‘锁骨销魂卷,天下第一奇’这句话你年龄尚轻,大约不曾听过,但若是——唉,若是年纪和我相若之下,却极少有人未曾听过这天下第一奇书的故事,我费尽千方百计,寻得此书,却也险些因它走火入魔。”他语声一顿,突又将这本怪绝天下,也妙绝天下的奇书,送到展白面前,又道:“你再看看,这书中的玄秘之处,还不止此哩。”
展白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再也不敢望它一眼。
雷大叔微微一笑,伸手掩住了此书的大半,又道:“你且看着这书上的字迹。”
展白心有余悸,但知道这怪异老人此举定有深意,轻轻一抬眼帘,只见这上面的极淡字迹,开头几字,竟是写着:“美人有态有情有趣有神,唇檀拂日,媚体迎风……”他心头一动,抬起目光,再也不敢往下看去,心中却不禁大奇,朗笑着道:“晚辈在暗中摸索,这开头几字,似乎根本与此大不相同!怎的——”
雷大叔双眉一展,喜动颜色,道:“你再闭起眼睛摸摸看。”
展白心中一动,立刻合起眼帘,伸手摸去!
上面字迹微凸,他入手便知,仍然是那些内含武功奥秘的字迹,不禁张开眼睛,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雷大叔嘴角含笑,像是极为高兴,道:“先前我怕你纵然在黑暗中寻得此书,却也不知其中奥妙,哪知竟真的摸出了上面的字迹。”
展白接口道:“晚辈这些日子以来,日日都在摸索,已将此书上的字迹完全默诵出来——”
雷大叔双眉一轩,急急问道:“书中含意,你可曾明了?”
展白叹道:“晚辈资质愚鲁,书中字迹如此艰涩深奥,晚辈苦苦琢磨多日,才将此中含意略为了解少许,还望老前辈再加指点。”
哪知雷大叔突地眼帘一垂,浩叹一声,缓缓说道:“看来天缘偶合,一丝也强求不得,唉——我这番苦心,总算也没有白费。”他缓缓张开眼睛,退回石床坐下,又道:“你若真能将此书中奥妙了然,只要再加研习,只怕毋庸多日,就连老夫也不再是你的敌手。”
展白忍不住问道:“此书明明是本正正当当的内功秘籍,怎的却有个如此不正的名字?着书之人明明想将自己的一身武功传之后世,却又怎的在书上画些这种——唉,这岂非故意要陷人入罪?”他语声渐渐地变得高昂起来,“像这种人写下的内功秘籍,只怕也不是什么正道功夫,晚辈不学也罢。”
要知道他本具刚强正直的至情至性,幼从父母之训,更使他成为一个一丝不苟的正人君子,此刻但觉心有所感,便又直率地说了出来。那雷大叔微微一笑,意示赞许,道:“此书虽有许多邪异之处,但书中所载武学奥秘,却都是武林家正宗的不传之秘,而且着书之人如此做法,也并非没有深意。”
展白“哼”了一声,方待辩驳,却听雷大叔又已接道:“此书的来历,武林中人言人殊,莫衷一是,但归纳起来,此书大约是两百七十年前,一位叫作‘只眼郎君’的武林奇人所着。”
展白忍不住又问道:“这‘只眼郎君’又是什么人,难道他只有一只眼睛吗?”他终究是少年心性,心里觉得奇怪,便又问了出来。
雷大叔微微一笑,道:“这个只眼郎君虽名‘只眼’,却非‘只眼’,他取此名大约是取‘独具只眼’之意,吾生也晚,虽然不能眼见这位前辈奇人的风采,但闻得江湖故老传言,这只眼郎君不但武功奇高,而且凡事都有独特的见地,更能识人,江湖中人的好歹善恶,只要被他见了一眼,便立刻可以分辨,再也无所遁形,是以有许多假冒为善的武林中人,都被他揭穿隐私。”
展白剑眉一扬,又问道:“此人既是如此人物,怎的却又弄出这种害人不浅的东西来?依晚辈看来,此人只怕也是个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