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叔微微笑道:“人是‘盖棺便可论定’,但是这位武林前辈的一生行事,此刻他不但‘盖棺’已久,而且只怕早已骨化灰飞,却仍无法‘论定’,这自然便是因为他在武林中惹下无穷风波,不过——他一生行事是善是恶,虽然各人观点不同,看法各异,但是他留下的这本武功秘籍,却万万不能算作‘害人的东西’。”
展白剑眉又是一扬,心中大感不服,忍不住抗声说道:“老前辈方才还说这本秘籍不知葬送了多少武林豪杰的雄心壮志,此刻怎又说它不是害人的东西?”
雷大叔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也固执如此,但固执定须择善,‘择善而固执之’方是君子。”他微笑稍歇,又道:“闻道那只眼郎君非但不是‘只眼’,而且天生俊秀,貌如子都,在当时江湖中,享有第一美男之誉,是以他一生之中,不知经过了多少情孽纠缠,只是他心如铁石,丝毫无动于衷。”
展白暗“哼”一声,忖道:心如铁石,便是无情之人,人既无情,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人。他此刻心中对这只眼郎君已有成见,是以无论雷大叔如何说,他心中都不服,只是他见雷大叔对此人像是十分推崇,是以口中也就没有说出。
只听雷大叔又道:“这位前辈起初在江湖中成名立业之际,武功虽高,却未臻绝顶,那些被他揭发了隐私之人,自然恨他入骨,只是他交游广阔,当时武林中可数的几位奇人,对他都特别青睐,是以那些人心中虽然记恨,却也无可奈何。于是这些人处心积虑之下,就想尽千方百计来引诱他,只要他做出一件邪事,那些人就可借口将之除去,哪知——哈哈。”
他得意地大笑两声,又道:“哪知他心肠当真是坚如金石,无论你利诱或是色诱,他都无动于衷,所以他始终没有落入陷阱。”
展白心中虽然不服,但此刻却也不禁对此人的行径暗中起了些赞佩之心,忖道:此人若真的如此,倒也可算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却听雷大叔又道:“后来他忽然参透内家妙谛,便寻了个隐僻之地,静研武功上乘奥妙。他虽然处处设防,哪知却被他一个最亲近的朋友因妒生恨,将他静修之地说了出去,于是此讯一传,群魔大动,竟等他静修之际前去骚扰,这其中最厉害的,据说是一个美绝天仙的魔女,竟施展‘姹女迷魂大法’,在他那绝顶内功将成未成之际,使他心动。”
他语声一顿,苦叹一声,展白亦不禁为之心动神驰,叹口气道:“可惜。”
雷大叔又道:“内功练不成,可惜还在其次,唉——要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内功修习得愈加上乘,心魔也就愈加难防,尤其在他这种将心妙谛,性命交修,生死玄关将通未通之际,一个不好,非但立时要走火入魔,而且性命也危如累卵。
“这一代武林奇人便在这性命交关之际,微生绮念,走火入魔,若非当时武当玄门的掌教真人铁心道长与少林佛门的掌教祖师苦水上人闻得消息,一怒联袂下山,以佛道两门的无上大法将他救转,那么他纵不立刻魂归离恨,至少也得走火入魔从此不能动弹了。”
他将这昔年轰动天下的武林掌教往事说到这里,展白才不禁透了口长气,伸手一抹头上汗珠,摇首叹道:“好险。”
雷大叔却又苦叹道:“唉!纵然如此,但这位武林奇人,虽然早已参透内家绝顶奥妙,但却因为身体受损,从此不能勘破内功最后一关,以致抱恨终生,他虽然不愿将自己苦心研透的武功绝顶奥秘从此湮没,却也不甘后学毫无困难地得到这种绝顶奥秘。
“因之他才费尽心力,制了如此一本奇书,藏在罗浮绝顶的一个隐秘所在,而且扬言天下,有如此一部奇书,只是直言定力不坚的,切切不可尝试——”他目光一转,望向展白道,“这又怎能说他不对?”
展白愕了一愕,垂首无言,却听雷大叔接着又道:“这位前辈异人,后来自知武功无法再进一层,便埋首于诗词书画之中,他天资绝顶,当真是‘一通百通’,后来竟成了天下闻名的丹青妙手,据说这本奇书上的图画,不但全是他亲手所绘,而所绘的人,便是那曾毁他大道的魔女。”
他将手中画册一扬,接道:“你方才见这书中之人,是否神态各异,但面目却完全一样?唉——这魔女当真是天生尤物,便只这画里传真,已将使人意马心猿,也难怪那只眼郎君——”
他长叹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这段离奇诡异、曲折豪快的武林往事,只听得展白目定口呆,意醉神迷!眼前似乎活脱脱地现出那只眼郎君的影子。
他不禁为之默然垂下头去,心中反复忖道:便只这画里传真,已能使人意马心猿……唉!看来不但这只眼郎君是位奇人,就是这魔女也是奇人。
两人默然良久,各自似乎都在追忆武林前辈的英风往事,展白心中更多了几分警惕,一阵风由洞上吹来,扑面吹向展白!他抬起头来,定了定神,微喟一声,方自问道:“这本奇书后来的历史如何?又怎的会到了老前辈的手上?”
雷大叔目光一抬,像是方自从回忆中醒来!定了定神,道:“那只眼郎君话虽那般说法,但武林中人听得有这种内家秘籍,谁能不怦然心动?不到半年,罗浮山群雄毕集,都是一心想要寻得这武林秘籍的人,但转眼一年过去,在罗浮山巅的大小洞窟几乎被这些人搜寻一遍之后,这本武林秘籍才终于被法华南宗门下的两个弟子寻到。”
展白双眉微皱,接口道:“那些别的一心寻宝但却失望了的人,只怕不会让他们那么安稳地得到此书!还有——他们见到这个——”他指了指雷大叔手中那本看来彩色斑斓,仿佛是一本艳词淫画的奇书的时候,“又怎的知道这便是只眼郎君所留的内家秘籍呢?”
雷大叔微微一笑,道:“这些事我也是听于故老相传,真实详细的情况我也知道得并不清楚,只知这‘法华南宗’的两个弟子在武林中本是有名的硬手——”他语声停顿,突地长叹一声道,“要知道这些武林高手聚到罗浮山之后,本已经过一年的明争暗斗,葬身于此事中的人,不知已有了多少,这‘法华南宗’的弟子两人,经过一阵‘弱肉强食’的淘汰竞争之后,还能屹立不倒,想必不但武功极硬,便是心计也定有过人之处。”
展白连连颔首,道:“是极!”心中一面却对这雷大叔分析事情的冷静清楚颇为敬佩,念头转处,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动!
“他本是极端聪明的人,以前却为什么要装成那副样子?唉!想见他自身也定然有着一段不平凡的往事,以后我倒要问问他!”
却见雷大叔,一扬手中那本《锁骨销魂天佛秘籍》,接着又道:“此书被那两人发现之际,据说是被装在一个制作得极其精妙的檀香匣中,匣面之上便写的是‘锁骨销魂天佛秘籍’八字,这也就是此书有此名称的由来,那两人发现此本奇书之后,竟全然不动声色,只将檀木匣子打开,取出这本秘籍,换上一本《太极拳法诀要》放在匣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再将这匣子放回原处,然后他两人竟再跟着别人一起寻找,只当根本没有发生这回事一样,别人自也全不知道。”
展白暗叹一声,道:“这两人当真是工于心计,难道他们神色之间,一丝也没有露出吗?”
雷大叔颔首叹道:“想那般武林豪士,都是何等人物,端的是眼中不留半粒沙子,只要他两人稍现辞色,别人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展白叹道:“我只道‘法华南宗’是武林正宗,却想不到也有这等弟子。”
雷大叔安然一笑,道:“莫说‘法华南宗’,便是‘武当’‘少林’,又何尝没有败类?”展白颔首一叹,却听雷大叔接道:“上山寻宝之人,有的被惨杀而死,有的失望归去,最后只不过剩下十数人而已!那‘法华南宗’的两个弟子便不动声色地混在其间。过了数日,一个深夜之中,那时正值初冬,罗浮山巅,寒意已重,大家正在围火取暖,忽地听得一阵阵狂笑,远远传来,大家心中一惊!跑去一看——唉,夜色之中,只见那‘法华南宗’的两个弟子其中一人,竟脱得浑身赤裸,在朔风中满地打滚,而他手里,便拿着这本奇书。”
展白只听得心头一颤,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雷大叔长叹接道:“原来那人身怀奇书,忍了数日,终究忍不住,心想:深夜之中,我偷偷看几眼又有何妨?便趁着大家未曾注意之际,跑到一个山窟中,借着微弱的火光偷看,唉——他不看便好,这一看之下,只看得他面赤心跳,神销魂荡,心中无主,此人年纪尚轻,本是个独行巨盗,后来才投入‘法华南宗’,是以内功修为亦不甚纯!再加上他早年放荡江湖,难免声色犬马,在罗浮山巅苦了一年,忍了一年,心中本自有些发慌,哪经得如此刺激?看了许久,竟看得发狂了。”
展白心头不禁又为之一震,脱口道:“这本书上的几页图画,当真有这般魔力?”
雷大叔叹道:“你未窥全貌,自然不知道其中奥妙,据说此书中所有的图画,都是依照那魔女的‘姹女迷魂大法’所绘,书中词句,更是——唉!你但想此书既有‘锁骨销魂’之句,便自有‘锁骨销魂’之力,由此可见一般了。”
他微顿又道:“另一个‘法华南宗’弟子,见了这情况大吃一惊,慌乱之下跑了过去,先不管他同门兄弟的生死,伸手就将此书抢了过去,他如此一来,那些武林群豪便动了疑念,大家竟一齐动手,将这师兄弟两人制住,而且大家约定,谁也不得翻阅此书,一面将此书压在一块大石之下,一面想出各种酷刑,来拷问这师兄弟两人,这两人一个狂了,一个受刑不住便说了出来!”
展白又自接上叹道:“此种情况,这两人想必都难逃毒手了吧?”
雷大叔叹道:“不但这两人身遭毒手,而且死得极惨,别的人一听之下,便也立刻为之大乱!据闻那法华门人话方出口,站在最前的五人便被他们身后的人下了毒手,其余的人不分亲疏,不分敌友,一阵乱砍乱杀,其中只有一人叫作‘五爪灵狐’的心智稍清,忖量自己武功较差,是以先就溜了,但却也未曾走远,躲在暗中偷看,到后来他眼见那些武林高手互相残杀殆尽,只剩下一个崆峒弟子身手较高,狂笑着搬开那块巨石,取出这本奇书,哪知这人笑声未绝,身后突地中了一刀,立刻气绝!原来那五爪灵狐知道他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便偷偷到他身后,一刀将他砍死了!空山之中,狂笑之声又起,却已是那五爪灵狐发出的了。”
雷大叔一口气说到这里,语声方自一顿。只听得展白颤抖,手足冰凉,他初涉江湖,生性忠厚,几时想到过江湖中竟有如此凄惨残酷之事,武林中竟有如此奸狡凶残之人!一时之间,只觉怒气填胸,再也忍耐不住,突地劈手夺过这本奇书,双手一分,竟要将这本天下第一奇书撕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