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他的脸色看来比平常更苍白,而且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连韦好客特别为他准备的一樽很难找到的葡萄酒,他都没有碰。
这位平时连天塌下来都不在乎的贵公子,今天心里仿佛也有件很不对劲的事,甚至已经变得开始有点暴躁起来。
幸好韦好客总算及时赶回来了,慕容秋水立刻就问他:“姜断弦是不是已经见过了丁宁?”
“是的。”韦好客说,“丁宁的样子看来好极了,谁也看不出他曾经在雅座里待过那么久。”
“姜断弦呢?”
“他还是阴阳怪气地沉着一张脸,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韦好客说,“可是我保证他也绝对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丁宁对你的态度如何?”
“他对我当然感激得要命,他本来就相信我们一定会想法子把他救出来的,对这件事当然更不会有丝毫怀疑。”
慕容秋水笑了笑,笑容中又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讥诮之意。
“他当然不会怀疑你,你岂非一直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韦好客的眼神冰冷,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你难道不是他的好朋友?”
“但是我并没有要把他送到法场去。”慕容秋水说,“把那根用牛筋和金线绞成的绳子绑到他身上去的人,好像也不是我。”
韦好客的脸色更阴沉,却又偏偏带着笑。
“不错,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饮酒吟诗,调弦奏曲,这一类风雅的事,才是慕容公子应该做的,要杀人,怎么能让你出手?”
“那倒一点都不假。”
慕容秋水用一种很愉快的表情看着他那双修长洁白的手,悠然道:“我这双手上,的确从来都没有染到过一点血腥。”
“你当然也不会去见丁宁。”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神色又变得很黯淡:“相见真如不见,见了也只不过唯有徒乱人意而已,又何必去见?”
“有理,”韦好客也淡淡地说,“你的话为什么总是有道理的?”
慕容秋水大笑,用一种非常优雅的手势,为自己斟了杯酒,对空举杯,一饮而尽。
“丁宁,你要记住,你的大好头颅,是被姜断弦手中的刀砍落的,关于这一点,我保证他推脱不了。”慕容说,“我也可以保证,我一定很快就会让丁老伯和伯母知道这件事,所以姜断弦的死期当然也不远了。”
江湖中人,含眦必报,战败之辱,更必报不可,姜断弦要杀丁宁,绝对是天经地义的事。
优胜劣败,胜者生,败者死,这本来就是江湖人一向奉行不渝的规则。就算死者的亲人朋友要报仇,也不会牵连到第三者。
可是丁宁死的时候如果已经是个受尽了百般折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残废,情况就不同了。
在那种情况下,要替丁宁报仇的人,要找的就不是操刀的刽子手,而是把丁宁折磨够了才送去挨刀的人,追根究底,那么因梦、韦好客、慕容秋水都脱不了关系。
所以丁宁一定要先被治愈,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曾经有一段非人的经历,也不是被人绑上法场的。
这一段日子里发生的事,一定要被全部抹杀,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那么丁宁的死,就只不过是他和姜断弦私人之间的恩怨了。
一战决生死,生死俱无话说。
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保密,绝对保密。
幸好知道这秘密的人并不多,除了因梦、韦好客、慕容秋水外,只有诸葛大夫。
因梦当然不会说,韦好客和慕容秋水当然更不会说。
所以诸葛大夫就非死不可了。
因为卷入一个漩涡而被人杀死灭口的人,他绝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丁宁绝不会白死的,要替他复仇的人,绝对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多得多。被他们追杀寻仇的人,上天入地都休想逃得过。
所以姜断弦一刀砍落丁宁头颅时,就等于已经判了自己的死刑。
一石两鸟,两个人都死定了,谁也不会把他们的死和慕容、因梦、韦好客牵涉到一起。
这一点才是这个计划中最巧妙之处。
午时,日正当中,无论谁都不会期望再有奇迹出现了。
这时候丁宁已到了法场。
近百年来,处决死囚的法场都在菜市口,有人犯要被处决的那一天,闻风而来看热闹的人,一大早就把法场四面一层又一层地围住,争先恐后,万头蜂拥,比大年初一赶庙会逛厂甸还热闹。
杀人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更不好看,可是大家却偏偏都要等着看刀锋砍下人头落地时的那一股新鲜刺激的劲儿。
这是不是因为人类的本性中,的确潜伏着一种残酷暴戾的恶性?
近百年来所有被判死刑的贪官恶吏奸臣巨盗,都是在这里被处决的,只有这一次例外。
每一次有人被处决时,向例都不禁止百姓观刑,这一次也是例外。
这是一次极机密的行动,除了执行这次事件的刽子手和一队韦好客的亲信卫士外,任何人都不能踏入法场一步。
韦好客当面交代过他的卫士,只要发现有闲杂人等进入法场,一律格杀勿论。
秘密的法场设在刑部大膳房后一个烧煤的大院里,去年秋冬之交烧成的煤球,到现在还没有用完,天晴的时候,就得把这些煤渣子做的煤球从地窖里拿出来晒干,一行行很整齐地排列在院子里,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个个被烧焦了的人头一样。
现在天气已经渐渐转暖,所以煤场的管事老詹早几天就把那个烧煤的瓦窑封了起来,免得窑里发潮,再要生火烧煤时就费事了。
前面官房里用的都是上好的焦煤木炭,除了大膳房的伙夫每天早上到这里来领一次煤之外,平时根本看不见人影。
可是现在院子四周都有佩刀的卫士在看守巡弋,靠墙的背风处,还摆着一张公房用的长案,和一张铺着大红布的交椅。到了午时三刻行刑时,监斩官就坐在这里。
今天的监斩官是谁,连在场巡守的这些卫士都不知道。
这种情况也是平时很少见的。
法场里里外外都已被清查过好几次,平时那些常在附近转悠,想找个机会偷几个煤球回去烧饭取暖的乞丐无赖混混,都已被肃清,连煤场的老管事詹瘤子,都不许逗留在这里。
只可惜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谁也想不到在这个防守如此严密的地方,居然还是有人混了进来,躲在一个极隐秘之处,等着看丁宁的人头落地。
直到午时的前一刻,监斩官才出现在牢房里那间特地为韦好客准备作他喝茶休息处的密室中。
这位监斩官神情威猛,骨骼极大,但却很瘦,头发花白,一张瘦棱棱的脸上,长着对三角眼,眼中凶光四射,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他这双锐眼。
他穿的虽然是一套半旧的六品官服,但是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公门中人。
尤其是那一双大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如盘蛇,手掌上的老茧几乎有半寸厚,两额边的太阳穴也高高凸起,外门硬功显然已有极深的火候。
刑部里虽然藏龙卧虎,但是也绝不会有这样的人物。
韦好客已经在密室中等了很久,看见这个人出现,才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你总算及时赶来了。”
监斩官的声音低沉沙哑急促,很快地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除了你以外,有没有别人知道我会来?”
“没有。”韦好客强调,“绝对没有。”
“执刑的真是彭十三豆?”
“执刑的是姜断弦,姜断弦就是彭十三豆。”
“法场是不是已清查过了?”
“是。”韦好客说,“我已经亲自监督清查过三次,场上的卫卒也都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犯人呢?”监斩官问,“听说他本来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不但厉害,而且很厉害。”
“你已经把他上了绑?”
“当然。”
“你是用什么绑住他的?”
韦好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从身上拿出了一条黑色的绳索,看来毫不起眼。
监斩官接过来,双手绞紧,用力一扯,手背上青筋跃动,额角也有青筋暴现,全身骨节都在“咯咯”地响。
绳子却没有断。
韦好客悠然道:“如果连你都扯不断这条绳子,世上还有谁能挣得脱?”
“你说得对。”监斩官说,“再见。”
韦好客傻了。
“再见?”他问这位监斩官,“再见是什么意思?”
再见的意思韦先生当然不会不懂,他只不过不相信而已。
他绝不相信这位他特地用重金请来的监斩官忽然要走。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能不相信了,因为他认为绝不会走的人已经走出了门,而且还告诉他:“再见的意思就是说我要走了。”监斩官说,“现在我还可以再说一遍!”
他果然又说:“再见。”
“不行,你不能对我说再见。”韦好客赶上去拉住了他,“别人都可以说,你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你还有十五万七千五百两银子没有拿走。”韦好客说,“你答应要为我做此事也没有做。”
“这件事,我是不会做的了。”监斩官说,“所以银子我也不能要。”
韦好客当然又要问:“为什么?”
“其实你不问也应该知道的,”监斩官说,“多年以前,你已经很了解我这个人。”
这位监斩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当然是个很奇怪的人,不但性格奇怪、武功奇怪,职业也很奇怪,放眼天下,做他这种职业的人绝不会超过三个。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可以算是个“保护安全的人”,可是他做的事,性质又和保镖完全不同。
保镖是在罪案发生时保护别人性命财产的人,他的任务却是预防,在罪案还没有发生时,就预先将它阻止,从根本将它消除。
他所保护的对象,也不仅是别人的生命财产,而且防止所有可能会发生的罪案和意外。
譬如说,有一个林场受到仇家歹徒的勒索或威胁,很可能会被人纵火,如果能请到他,这种危险就解除了。
因为他绝对能事先找出每一个可能会纵火的人和每一条可疑的线索。
他绝不是个救火的人,可是只要有他,这件纵火的案件根本就不会发生。这当然远比火起之后再去设法扑灭要高明得多。
所以他的收费当然也比一般镖客高得多。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要执行他的任务时,从未发生过一点疏忽,也从未失败过。
“我要你十五万七千五百两银子,你肯给我,当然是因为我值得,我当然也受之无愧。”这位监斩官说,“因为那时候我一直认为这件事非要我来做不可!”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所以我连你一文钱都不能收。”
“现在的情况为什么不同?”韦好客又问。
“你用高价请我来,只为了要我防止法场上所有的意外,让姜断弦可以顺利执行。”监斩官说,“我肯来,只因为我觉得你既然肯出如此高价,被处决的当然是一名极重要的人物,会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极大。”
“不错。”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这件事根本用不着我来做的。”监斩官说,“因为法场上根本就不可能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又解释:“你不但把这件事做得非常机密,而且把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很好,连我都找不出一点疏忽,何况还有你和姜断弦这样的绝顶高手在场监督,就算有什么意外,有你们两位在也已足够。”
监斩官说:“所以这次你请我来根本就是多余的,所以我才只有对你说再见了。”
“你还是不能走。”
这次是监斩官问韦好客:“为什么?”
“因为两个人。”韦好客说,“两个女人。”
“女人?”监斩官皱了皱眉,“一件事如果牵涉到女人,就比较麻烦了。”
所以他又转回来,又问韦好客:“这种事怎么会牵涉到女人?”
韦好客笑了笑,把监斩官刚才说他的一句话轻描淡写地送了回去。
“这一点你不问也应该知道的。”他说,“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一件事没有牵涉到女人?”
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所以这位监斩官只有听着韦好客说下去。
“尤其是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女人引起来的。”韦好客说,“这个女人跟你好像也有点关系!”
“你说的是谁!”
“十年之前,你身边是不是总带着一个姓景的小女孩?”韦好客说,“我记得你好像还把你独门传授的一套分筋错骨手教给了她。”
神情镇静的监斩官脸色忽然变了,甚至连肩上的肌肉都已绷紧。
“你说的是小景?”
“不错,我说的就是她。”韦好客说,“只不过这位小景姑娘早就已经长大了,而且已经变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一位名女人。”
“我知道。”监斩官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眼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我知道那位了不起的因梦夫人就是景因梦。”
“不是景因梦,是花景因梦。”韦好客淡淡地说,“你既然知道她离开你之后的那一段辉煌事迹,当然也应该知道她已经嫁给了江湖中最有名的浪子花错。”
监斩官沉默了很久,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
他说的不是假话。
有些事明明是每个人都知道,你自己明明也应该知道,可是你却偏偏不知道。
这大概也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今天要处决的犯人,就是花景因梦送来的,可是她又不想要他死得太快,所以今天她很可能要到这里制造一些意外。”韦好客说,“她会做出些什么事,会请到些什么人来,我一点都猜不到。”
这位因梦夫人本来就是个让人永远都猜不透的女人。
“所以我就问我自己,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猜透花景因梦的做法,这个人是谁呢?”
韦好客用一种慕容秋水看他的眼神看着监斩官:“这个人当然就是你。”
监斩官沉默。
他不能说话,有话也不能说,一个有价值的男人,总是要把很多本来很想说出来的话放在心里,能够随便说话的男人,总难免会被人轻视。
“另外一个女人,就是你绝不会认得的了。”韦好客说,“十年前你还在江湖中行走时,她还是个刚断奶的孩子。”
监斩官冷冷地说:“这个孩子现在是不是也已经长大了?”
“不但长大了,而且长得非常好看。”
“有多好看?”
“我也说不出她究竟有多好看,我只知道连慕容公子都迷上了她。”
“能够把慕容秋水迷住的女人,总是有点名堂的。”监斩官好像已经完全摆脱了他对往事痛苦的回忆,完全进入了他的任务,“像这样的女人,随时都可以制造出一些让人头痛的意外来。”
他忽然问了句韦好客从未想到他会问出来的话。他居然问韦好客:“你说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柳伴伴?”
韦好客一怔,又笑。
“我真是想不到,这几年来,你好像已经不太过问江湖的事了。”他说,“想不到你对我们的事还是知道这么多。”
“如果你们随时都能找到我,我怎么能不知道你们的事……”监斩官冷冷地说,“一个人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就不能不知道一些他根本不想知道的事。”
他冰冷的声音里忽然又露出了一点悲伤:“只可惜有一些他很想知道的事,他却总是不知道。”
这是他的痛苦,和韦好客无关。
所以韦先生很快就错开了这个话题:“柳伴伴的人虽然已经长大了,做出来的事却还是常常会像一个小孩子,所以她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谁?”
“可怕的是那些她一定会去找,而且一定能找到的人。”
“一个小女孩竟然能找到能让你觉得可怕的人。”监斩官又恢复了他职业性的冷静。
“因为她看到了姜断弦档案中最可怕的几位杀手的资料。”韦好客说,“而且她也有本事从慕容那里拿走了一批足够打动那些杀手的珠宝。”
监斩官冷冷地对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又问了一句出乎韦好客意料之外的话:“那些珠宝和那些资料,是不是慕容秋水故意让她拿走的?”
“慕容为什么要这样做?”韦好客虽然惊讶,却仍然很沉得住气。
监斩官的回答,却让他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
“因为这件事,一定有阴谋,所以你们一定要制造一些混乱,让别人摸不透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监斩官说,“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子的,那么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在慕容眼前玩花样?”他很冷静地说,“如果不是慕容故意放手,这位柳伴伴姑娘恐怕连他的一只袜子都拿不走。”
这一点也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所以韦好客也只好说:“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这件事的确是真的。”
“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