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的角落里有扇小门。
傅红雪是从这扇门进来的,杜雷也是!
他们没有越墙。
小径已被荒草掩没,若是从草地上一直走过来,距离就近得多。
但他们却宁愿沿着曲折的小径走!
他们都走得很慢,可是一开始走,就绝不会停下来。
从某些方面看来,他们仿佛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但他们却绝不是同一类的人,你只看见他们的刀,就可看得出。
杜雷的刀镶满珠宝,光华夺目!
傅红雪的刀漆黑。
可是这两柄刀又偏偏有一点相同之处。
——两柄刀都是刀,都是杀人的刀!
这两个人是不是也同样有一点相同之处?
——两个人都是人,都是杀人的人!
申时还没有到,拔刀的时刻却已到了。
刀一拔出来,就只有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
杜雷的脚步终于停下来,面对着傅红雪,也面对着傅红雪手里的那柄天下无双的刀。
他一心要这个人死在他的刀下,可是在他心底深处,最尊敬的一个人也是他!
傅红雪却仿佛还在遥望着远方,远方恰巧有一朵乌云掩住了太阳。
太阳不见了,可是太阳永远也不会死。
人呢?
杜雷终于开口:“我姓杜,杜雷。”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来迟了。”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是故意要你等的,要你等得心烦意乱,我才有机会杀你。”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忘了一点。”
他笑得很苦涩:“我要你在等我的时候,我自己也同样在等!”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忽又冷笑,道:“你什么事都知道?”
傅红雪道:“我至少还知道一件事。”
杜雷说:“你说。”
傅红雪冷冷道:“我一拔刀,你就死。”
杜雷的手突然握紧,瞳孔突然收缩,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有!”
杜雷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还不拔刀?”
现在刚过未时三刻,乌云刚刚掩住日色,风中刚刚有了一点凉意。
这正是最适于杀人的时候。
明月就在明月楼,明月就在明月巷。
拇指和孔雀走进明月巷的时候,恰巧有一阵风迎面吹过来。
好凉快的风。
拇指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今天正是杀人的好天气,现在也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孔雀道:“哦?”
拇指道:“现在杀人之后,还可以从从容容地去洗个澡,再去舒舒服服地喝顿酒!”
孔雀道:“然后再去找个女人睡觉。”
拇指笑得眯起了眼,道:“有时我甚至会去找两三个。”
孔雀也笑了笑,道:“你说过,明月心也是个婊子。”
拇指道:“她本来就是的!”
孔雀道:“今天晚上,你想不想找她?”
拇指道:“不想。”
孔雀道:“为什么?”
拇指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缓缓道:“婊子也有很多种!”
孔雀道:“她是哪一种?”
拇指道:“她恰巧是我不想找的那一种!”
孔雀又问道:“为什么?”
拇指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见过的女人中,最可怕的一个就是她,只要我一闭眼睛,她就会杀了我。”
孔雀道:“你若不闭上眼睛呢?”
拇指又叹了口气,道:“我不闭上眼睛,她也一样能杀我。”
孔雀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
拇指道:“可是这世上至少还有两个女人可以杀我。”
孔雀道:“她就是其中的一个?”
拇指叹息着点了点头。
孔雀道:“还有一个是谁?”
拇指道:“倪二小姐,倪慧。”
他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一阵笑声,清脆的笑声,美如银铃。
巷子的两边有高墙,高墙的墙头有木叶。
春深,木叶也深。
笑声就是从木叶深处传出来的!
“死胖子,你怎么知道我听得见你说话?”
“我不知道!”拇指立刻否认。
“那么你为什么要故意拍我的马屁?”
笑声美,人美,轻功的身法更美,她从墙头飘落下的时候,就像是一片云,一片花瓣。
一片刚刚被春风吹落的桃花,一片刚刚从幽谷飞出的流云。
拇指看见她的人影,她的人又不见了。
拇指目送她人影消失在另一边木叶深处,眼睛又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这就是倪二小姐。”
“她为什么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孔雀忍不住问。
“因为她要我们知道,她比明月心更高。”拇指的目光还留在她人影消失处,“所以我们现在已可以放心去对付燕南飞了。”
“只有一点不懂。”
“哪一点?”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杀燕南飞?”孔雀试探着,“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
“这一点你最好不要问!”拇指的态度忽然变得很严肃,道,“如你一定要问,就最好先去准备一样东西。”
“你要我先去准备什么?”
“棺材。”
孔雀没有再问,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恰巧有一片乌云掩住了月色。
这片乌云掩住天色的时候,明月心正面对着小窗前的一片蔷薇绣花。
她绣的也是蔷薇,春天的蔷薇。
春已老。
蔷薇也已老。
燕南飞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傅红雪。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风冷了,冷如残秋。
她忽然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他们的脚步声比风还轻,他们说话的声音比风更冷。
“快去叫燕南飞下来。”
“他不下来,我们就上去。”
明月心叹了口气,她知道燕南飞绝不会下去,也知道他们一定会上来的。
因为燕南飞并不想杀他们,是他们想杀燕南飞,所以燕南飞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他们却得带着他们的武器,穿街过巷,敲门上楼,匆匆忙忙地赶来,生怕失却了杀人的机会。
——杀人者与被杀者之间,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谁都没法子答复的。
她又低下头去绣花。
她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听见敲门声,可是她知道已有人到了门外。
“进来。”她连头都没有抬,“门上没有闩,一推就开了。”
明明是轻轻一推就可以推开的门,却偏偏没有人推。
“两位既然是来杀人的,难道还要被杀的人自己开门迎接?”
她的声音很温柔,可是听在孔雀和拇指耳里,却仿佛比针还尖锐。
今天是杀人的好天气,现在是杀人的好时刻,他们的心情本来很愉快。
可是现在他们却忽然变得一点也不愉快了,因为被杀的人好像远比他们还要轻松得多,他们却像是呆子般站在门外,连心跳都加快了一倍。
——原来杀人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孔雀看看拇指,拇指看看孔雀,两个人心里都在问自己:燕南飞是不是真的已中了毒?屋里是不是有埋伏在等着他们上钩?
其实他们心里也知道,只要一推开这扇门,所有的问题立刻都可以得到答复。
可是他们没有伸手。
“你们进来的时候,脚步最好轻一点。”明月心的声音更温柔,“燕公子中了毒,现在睡得正熟,你们千万不要吵醒他。”
拇指忽然笑了,道:“她是燕南飞的朋友,她知道我们是来杀燕南飞的,却偏偏好像怕我们不敢进去动手,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孔雀冷冷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女人本就随时都可以出卖男人的。”
拇指道:“不对。”
孔雀道:“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拇指道:“因为她知道愈是这样说,我们反而会起疑心,反而不敢进去了。”
孔雀道:“你有理,你一向都比我了解女人。”
拇指道:“那么我们还等什么?”
孔雀道:“等你开门。”
拇指道:“杀人的是你。”
孔雀道:“开门的是你。”
拇指又笑了:“你是不是从来都不肯冒险的?”
孔雀道:“是。”
拇指笑道:“跟你这种人合作,实在愉快得很,因为你一定活得比我长,我死了之后,你至少还可以替我收尸。”
他微笑着,用手指轻轻一点,门就开了。明月心还在窗前绣花,燕南飞还是死人般躺在床上。
拇指吐出口气,道:“请进。”
孔雀道:“你不进去?”
拇指道:“你杀人,我开门,我的事已做完了,现在已轮到你。”
孔雀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拇指道:“哦?”
孔雀冷冷道:“我一看见你就恶心,至少已有三次想杀了你。”
拇指居然还在笑:“幸好你这次要杀的不是我,是燕南飞。”
孔雀沉默。
所以拇指又把门推开了些,道:“请。”
屋子里很安静,也很暗,窗外的月色已完全被乌云掩没。
现在未时已将过去。
孔雀终于走进了屋子,走进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缩入衣袖,指尖已触及了孔雀翎。
冰冷而光滑的孔雀翎,天下无双的杀人利器。
他的心里忽然又充满了自信。
明月心抬起头来,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就是孔雀?”
孔雀道:“孔雀并不可笑。”
明月心道:“但是你不像,真的不像。”
孔雀道:“你也不像是个婊子。”
明月心又笑了。
孔雀道:“做婊子也不是件可笑的事。”
明月心道:“另外却有件事很可笑。”
孔雀道:“什么事?”
明月心道:“你不像孔雀,却是孔雀,我不像婊子,却是婊子,骡子明明很像马,却偏偏不是。”
她微笑,又道:“世上还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孔雀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明月心道:“譬如说,你身上带着的暗器明明很像孔雀翎,却偏偏不是的。”
孔雀大笑了,大笑。
一个人只有在听见最荒唐无稽的笑话时,才会笑得这样厉害。
明月心道:“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早就在怀疑这一点了,因为你早已感觉到它的威力并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可怕,所以你才不敢用它去对付傅红雪。”
孔雀虽然还在笑,笑得却已有点勉强。
明月心道:“只可惜你心里存有怀疑,却一直不能证实,也不敢去证实。”
孔雀忍不住道:“难道你能?……”
明月心道:“我能证实,只有我能,因为……”
孔雀道:“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