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心仍淡淡地道:“像你身上带着的那种孔雀翎,我这里还有好几个,我随时都可以再送一两个给你。”
孔雀脸色变了,门外的拇指脸色也变了。
明月心道:“我现在就可以再送一个给你,喏,拿去。”
她居然真的一伸手就从衣袖里拿出个光华灿烂的黄金圆筒,随随便便地就抛给了孔雀,就像是抛出一文钱去施舍乞丐。
孔雀伸手接住,只看了两眼,就像是被人一脚踏在小肚子上。
明月心道:“你看看这孔雀翎是不是和你身上带着的完全一样?”
孔雀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无论谁看见他的表情,都已可猜想到他的回答。
拇指已开始在悄悄地往后退。
孔雀霍然回头,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不出手杀我?”
拇指勉强笑了笑,道:“我们是伙伴,我为什么要杀你?”
孔雀道:“因为我要杀你,我本来就要杀你,现在更非杀不可!”
拇指道:“但是我却不想杀你,因为我根本不必自己出手。”
他真的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江湖中只有一个人知道你并不是真孔雀,不出三个时辰,你就要变成个死孔雀。”
孔雀冷冷道:“只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拇指道:“哦?”
孔雀道:“这孔雀翎纵然是假的,要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拇指的笑容僵硬,身子扑起。
他的反应虽然不慢,却还是迟了一步。
孔雀手上的黄金圆筒,已有一片辉煌夺目的光华射去。
落日般辉煌,彩虹般美丽。
拇指丑陋臃肿的身子,立刻被掩没在这片辉煌美丽的光华里,又正像是丑陋的泥沙,忽然被美丽的浪潮卷走。
等到这一片光华消失时,他的生命也已被消灭。
一声轻雷,乌云间又有雨点落下。
明月心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这孔雀翎纵然是假的,也有杀人的威力。”
孔雀已回过头来,盯着她,道:“所以我也可以用它来杀你。”
明月心道:“我知道,连拇指都要杀了灭口,当然更不会放过我。”
孔雀道:“你死了之后,就没有人知道这孔雀翎是真是假了。”
明月心道:“除了我之外,这秘密的确没有别人知道。”
孔雀道:“杜雷要等到申时才会去赴约,我杀了你们后,正好赶去,这一战不管他们是谁胜谁负都一样,剩下的那一个,反正都一样要死在我手里。”
明月心叹道:“你的计划很周密,只可惜你也忘了一件事。”
孔雀闭上嘴,等着她说下去。
明月心道:“你忘了问我,我怎么会知道这孔雀翎是假的。”
孔雀果然立刻就问:“你怎么会知道?”
明月心淡淡道:“只有我知道这秘密,只因为假造这些孔雀翎的人就是我。”
孔雀又怔住。
明月心道:“我既然能造得出这样的孔雀翎,既然随随便便地敢送给你,就当然有破它的把握!”
孔雀脸色发白,手已在发抖。
他能杀人,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有孔雀翎,而是因为他有一颗充满自信的心,和一双镇定的手。
现在这两样都已被摧毁。
明月心道:“第一个孔雀翎,也是我故意让你找到的,我选了很久,才选中你做我的孔雀,因为江湖中比你条件更适合的人不多,所以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让你死的,只不过……”
她盯着他,月光般柔美的眼波,突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你若想继续做我的孔雀,就得学孔雀一样顺从,你若不信,现在还可以出手。”
孔雀双手紧握,还是忍不住在发抖。
他看着自己这双手,突然弯下腰,开始不停地呕吐!
一声轻雷,乌云间忽然有雨点落下。
“我不拔刀,就因为我有把握!”
傅红雪的声音仿佛很远,远在乌云里:“一个人要去杀人的时候,往往就像是去求人一样,变得很卑贱,因为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所以他才会着急,生怕良机错失。”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他说得很慢,仿佛生怕杜雷受不住。
因为他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每个字都会像刀锋般刺入杜雷的心。
杜雷整个人都已抽紧,甚至连声音都已嘶哑:“你有绝对的把握,所以你不急?”
傅红雪点头。
杜雷道:“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拔刀?”
傅红雪道:“你拔刀的时候!”
杜雷道:“我若不拔刀呢?”
傅红雪道:“你一定会拔刀的,而且一定会急着拔刀!”
——因为是你想杀我,并不是我想杀你!
——所以你真正死亡的时刻,并不是我拔刀时,而是你拔刀时。
杜雷握刀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
他没有拔刀,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迟早总会拔刀的!
冰冷的雨点,一滴滴打在他身上,打在他脸上,他面对着傅红雪,面对着这天下无双的刀客,心里竟忽然又想起了他那卑贱的童年。
——大雨滂沱,泥泞满街。
——他赤着脚在泥泞中奔跑,因为后面有人在追逐。
——他是从镖局里逃出来的,因为他偷了镖师一双刚买来的靴子,靴子太大,还没有跑出半条街,就已掉了。
——可是那镖师却还不肯放过他,追上他之后,就将他脱光了绑在树上,用藤条鞭打。
现在他面对着傅红雪,心里竟忽然又有了那种感觉,被鞭打的感觉。
一种无法形容的刺激和痛苦,一种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刺激和痛苦。
雨更大,地上的泥土已变为泥泞。
他忽然脱下了那双价值十八两银子的软底靴,赤着脚,踏在泥泞上。
——傅红雪仿佛已变成了那个用藤鞭打他的镖师,变成了一种痛苦和刺激的象征。
他突然狂吼,撕裂自己的衣裳。
他赤裸着在暴雨泥泞中狂吼,多年的束缚和抑制,已在这一刹那间解脱。
于是他拔刀!
——拔刀时就是死亡时。
于是他死!
死不但是刺激,也是痛苦,这两样事本是他永远都无法同时得到,可是“死”的这一瞬间他已同时获得。
雨来得快,停得也快。
小径上仍有泥泞,傅红雪慢慢地走在小径上,手里紧握着他的刀。
刀已入鞘,刀上的血已洗清了,刀漆黑!
他的瞳孔也是漆黑的,又深又黑,足以隐藏他心里所有的怜悯和悲伤。
乌云间居然又有阳光露出来,想必已是今天最后的一线阳光。
阳光照在高墙上,墙后忽然又有人在笑,笑声清脆,美如银铃,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
倪慧已出现在阳光下:“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什么不好看?
傅红雪没有问,连脚步都没有停。
可是他走到哪里,倪慧也跟到哪里:“你们打得一点也不好看,我本来想看的,是你的刀法,想不到你用的却是诡计。”
她又解释:“你让杜雷先拔刀,好像是让他一着,其实却是诡计。”
——为什么是诡计?
傅红雪虽然没有问,脚步已停下。
倪慧道:“刀在鞘中,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它的利钝,刀出鞘后,锋刃已现,谁也不敢轻撄其锋,所以一柄刀只有在将出鞘而未出鞘的时候,才是它最没有价值的时候。”
她接着道:“你当然明白这道理,所以你让杜雷先拔刀……”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忽然打断她的话:“这也是刀法,不是诡计。”
倪慧道:“不是!”
傅红雪道:“刀法的巧妙各有不同,运用存于一心。”
她的表情很严肃:“这就是刀法的巅峰?”
傅红雪道:“还不是。”
倪慧道:“要做到哪一步才是刀法的巅峰?”
傅红雪又闭上嘴,继续往前走!
阳光灿烂。
最后的一道阳光,总是最辉煌美丽的——有时生命也是如此。
倪慧在墙头痴痴地怔了半天,喃喃道:“难道刀法也得到了没有变化时,才是刀法的巅峰?”
灿烂的阳光,忽然间就已暗淡。
——没有变化,岂非就是超越了变化的极限?那么这柄刀的本身,是不是还有存在的价值?
傅红雪心里在叹息,因为这问题连他都无法回答。
——刀为什么要存在?人为什么要存在?
阳光已消失在高墙后,倪慧的人也随着阳光消失了。
——可是太阳依旧存在,倪慧也依旧存在,这一瞬间所消失的,只不过是他们的影像而已——在傅红雪主观里的影像。
傅红雪推开高墙下的小门,慢慢地走出去,刚抬起头,就看见了高楼上的明月心。
人在高楼上,傅红雪的头反而垂下。
明月心忽然问:“你胜了?”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还活着,就是回答。
明月心却叹了口气,道:“何苦,这是何苦?”
傅红雪不懂:“何苦?”
明月心道:“你明知必胜,又何必去?他明知必死,又何苦来?”
这个费人深思的问题,傅红雪却能解释:“因为他是杜雷,我是傅红雪!”
他的解释也像是他的刀,一刀就切入了这问题的要害。
明月心却还不满意:“是不是因为这世上有了傅红雪,杜雷就得死?”
傅红雪道:“不是。”
明月心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傅红雪道:“这世上有了杜雷,杜雷就得死!”
他的回答看来虽然比问题的本身更费人深思,其实却极简单,极合理。
——没有生,哪里来的死?
——既然有了生命,又怎么能不死?
明月心又不禁叹息,道:“你对于生死之间的事,好像都看得很淡。”
傅红雪并不否认。
明月心道:“对别人的生死,你当然看得更淡,所以你才会把燕南飞留在这里。”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问:“孔雀是不是已来过?”
明月心道:“嗯!”
傅红雪道:“燕南飞是不是还活着?”
明月心道:“嗯!”
傅红雪淡淡道:“我留下他,也许只因为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死的。”
明月心道:“可是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只要你们的主意还没有改变,我答应你们的事也不会改变!”
明月心道:“你答应过什么?”
傅红雪道:“带你们到孔雀山庄去。”
明月心的眼睛亮了:“现在就去?”
傅红雪道:“现在就去。”
明月心跳起来,又回头,嫣然道:“你还要不要我戴上那面具?”
傅红雪冷冷道:“现在你脸上岂非已经戴上了个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