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脸,本身就是个面具,一个能随着环境和心情而改变的面具。
——又有谁能从别人脸上,看出他心里隐藏着的秘密?
——又有什么样的面具,能比人的脸更精巧奇妙?
身份愈尊贵,地位愈高的人,脸上戴着的面具往往令人愈看不透。
明月心看到秋水清时,心里就在问自己:“他脸上戴着的,是个什么样的面具?”
不管那是张什么样的面具,孔雀山庄的主人能亲自出来迎接他们,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辉煌而美丽的孔雀翎,辉煌而美丽的孔雀山庄。
碧绿色的瓦,在夕阳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白石长阶美如白玉,从黄金般的高墙间穿过去,这地方就好像完全用金珠宝玉砌成。
园中的樱桃树下,有几只孔雀徜徉,水池中浮着鸳鸯。
几个穿着彩衣的少女,静悄悄地踏过柔软的草地,消失在花林深处,消失在这七彩缤纷的庭园里。
风中带着醉人的清香,远处仿佛有人吹笛,天地间充满了和平宁静。
庄里庄外的三重大门都是开着的,看不见一个防守的门丁。
秋水清就站在门前的白玉长阶上,静静地看着傅红雪。
他是个很保守的人,说话做事都很保守,心里纵然欢喜,也绝不会露于形色。
看见傅红雪,他只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我想不到你会来的,可是你来得正好!”
傅红雪道:“为什么正好?”
秋水清道:“今夜此地还有客来,正好不是俗客。”
傅红雪道:“是谁?”
秋水清道:“公子羽。”
傅红雪闭上了嘴,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明月心居然也不动声色。
秋水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被人抬进来的燕南飞:“他们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们之间究竟是敌是友?本就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
秋水清也不再问,只侧了侧身,道:“请,请进!”
两个人将燕南飞抬上长阶,明月心在后面跟着,忽又停下,盯着秋水清,道:“庄主也不问问我们是为什么来的?”
秋水清摇摇头。
——你们既然是傅红雪的朋友,我就不必问,既然不必问,就不必开口。
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
明月心却不肯闭嘴,又道:“庄主纵然不问,我还是要说。”
她一定要说,秋水清就听着。
明月心道:“我们一来是为了避祸,二来是为了求医,不知道庄主能不能先看看他的病?”
秋水清终于开口,道:“是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秋水清霍然转头,盯着她,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
明月心道:“我知道……”
这三个字说出口,担架床上的燕南飞忽然箭一般蹿出。
明月心也已出手。
他们一个站在秋水清面前,一个正在秋水清身后。
他们一前一后,同时出手,一出手就封死了秋水清所有的退路!
世上本没有绝对完美无瑕的武功招式,可是他们这一击却已接近完美。
没有人能找得出他们的破绽,也没有人能招架闪避,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突然出手。
他们的行动无疑已经过极周密的计划,这一击无疑已经过很多次训练配合。
于是名震天下的孔雀山庄主人,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自己的大门外被人制住。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已点了他双臂双腿关节间的八处穴道!
秋水清并没有倒下去,因为他们已扶住了他。
他的身子虽然已僵硬,神情却还是很镇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的人,找遍天下也绝不会超过十个。
明月心一击得手,自己掌心也湿了,轻轻吐出口气,才把刚才那句话接着说下去:“就因为我知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所以我们才来找你。”
秋水清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全无表情。
秋水清道:“你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傅红雪摇头。
秋水清道:“但你却带他们来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也想看看,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来?”
两个人只说了三句话,本来充满和平宁静的庭园,忽然就变得充满杀气!
杀气是从四十九柄刀剑上发出来的,刀光剑影闪动,人却没有动。
庄主已被人所胁,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秋水清忽然叹了口气,道:“燕南飞,燕南飞,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燕南飞很意外,道:“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秋水清道:“这附近八十里,都是孔雀山庄的禁区,你一入禁区,我就已知道你的来历底细。”
燕南飞也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孔雀山庄果然不是可以容人来去自如之地。”
秋水清道:“就因为我太了解你的来历底细,所以才被你所逞。”
燕南飞道:“因为你想不到?”
秋水清道:“我实在想不到。”
燕南飞苦笑,道:“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明月心抢着道:“他这是迫不得已,他实在病得太重了。”
秋水清道:“我有救他的药?”
明月心道:“你有,只有你。”
秋水清道:“那究竟是什么药?”
明月心道:“是个秘密。”
秋水清道:“秘密?什么秘密?”
明月心道:“孔雀翎的秘密。”
秋水清闭上了嘴。
明月心道:“这并不完全是要挟,也是交换。”
秋水清道:“用什么交换?”
明月心道:“也是个秘密,也是孔雀翎的秘密。”
暮色深沉,灯燃起!
屋子里幽雅而安静,秋水清无疑是个趣味很高雅的人。
只可惜他的客人们并没有心情来欣赏他高雅的趣味,一走进来,明月心立刻说到正题:“其实我也知道,孔雀翎远在你的曾祖秋凤梧那一代就已失落了。”
这就是个秘密,江湖中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秋水清第一次动容,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明月心道:“因为秋凤梧曾经带着孔雀图去找过一个人,求他再同样打造一个孔雀翎。”
孔雀图本身也是个秘密,就是孔雀翎的构造和图形。
谁也不知道是先有孔雀图,还是先有孔雀翎的,可是大家都认为,有了孔雀图,就一定可以同样再打造出来。
明月心道:“但是这想法错了。”
秋水清道:“你怎么知道这想法错了?”
明月心道:“打造机械暗器,也是种很复杂高深的学问。”
那不但要有一双灵敏稳定的手,还得懂得冶金和暗器的原理。
明月心道:“秋凤梧去找的,当然是那时候的天下第一名匠。”
秋水清道:“当时的天下第一名匠,据说就是蜀中唐门的徐夫人。”
唐门的毒药暗器,独步天下四百余年,一向传媳不传女。
徐夫人就是当时唐门的长媳,绣花的手艺和制作暗器,当世号称双绝。
明月心道:“可是徐夫人费了六年心血,连头发都因心力交瘁而变白了,却还是无法再同样打造出一副孔雀翎来。”
秋水清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明月心却先拿出了一个光华灿烂的黄金圆筒,才接着道:“在那六年中,她虽然也曾打造成四对孔雀翎,外表和构造,虽然和孔雀图上记载的完全一样,却偏偏缺少了那种神奇的威力。”
秋水清看着她手里的黄金圆筒,道:“这就是其中之一?”
明月心道:“是的。”
秋水清道:“近年来江湖中出现了个叫‘孔雀’的人……”
明月心道:“他的孔雀翎,也是其中之一。”
秋水清道:“是你给他的?”
明月心道:“我并没有亲手交给他,只不过恰巧让他能找到而已。”
秋水清道:“因为你故意要让江湖中人知道,孔雀翎已失落了的秘密。”
明月心承认。
孔雀翎既然在别人手里出现,当然就已不在孔雀山庄。
秋水清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月心道:“因为我始终在怀疑一件事。”
秋水清道:“什么事?”
明月心道:“孔雀翎本是孔雀山庄的命脉所系,孔雀山庄的历代庄主,都是极仔细而又稳重的人,所以……”
秋水清道:“所以你始终不相信孔雀翎是真的失落了。”
明月心点点头,道:“据说孔雀翎是在秋凤梧的父亲秋一枫手中失落的,秋一枫惊才绝艺,怎么会做出这种粗心大意的事?他故意这么样说,也许只不过为了要考验考验他儿子应变的能力。”
她的推测虽然有理,却一直无法证明。
明月心又道:“所以我就故意泄露了这秘密,让孔雀山庄的仇家子弟找上门来。”
秋水清冷冷道:“来的人还是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明月心道:“所以我就认为我的猜测并没有错,孔雀翎一定还在你手里。”
秋水清又闭上了嘴,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却始终在盯着明月心。
明月心又补充着道:“秋凤梧以后并没有再去找徐夫人,当然是因为他已找到了孔雀翎。”
秋水清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也许他根本就不该去找她的。”
明月心道:“可是他信任她,徐夫人未嫁之前,他们就已是朋友。”
秋水清冷笑,道:“这世上出卖朋友的人一向不少。”
明月心道:“可是徐夫人并没有出卖他,这秘密除了唐门长房的嫡系子孙外,本没有别人知道!”
秋水清眼睛里的光芒更锐利,道:“你呢?你是唐家的什么人?”
明月心笑了笑,道:“我说出这秘密时,本就已不打算再瞒你。”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就是唐门长房的长女,我的本名叫唐蓝。”
秋水清道:“唐门的子女,怎么会流落在风尘中的?”
明月心道:“唐门用的虽然是毒药暗器,规矩却远比七大门派还森严,唐家的子女,一向不准过问江湖中的事。”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决:“可是我们却决心要出来做一点事。”
秋水清道:“你们的目标是谁?”
明月心道:“是暴力,我们的宗旨只有四个字。”
秋水清道:“反抗暴力?”
明月心道:“不错,反抗暴力!”
她接着又道:“我们既不敢背叛门规,为了行动方便,只有隐迹在风尘里,这三年来,我们已组织成一个反抗暴力的力量,只可惜我们的力量还不够。”
燕南飞道:“因为对方的组织更严密,力量更强大。”
秋水清道:“他们的首脑是谁?”
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
秋水清道:“他就是你的心病?”
燕南飞承认。
秋水清道:“你要用我的孔雀翎去杀他?”
燕南飞道:“以暴制暴,以杀止杀!”
秋水清看着他,再看看傅红雪,忽然道:“拍开我腿上的穴道,跟我来!”
走过那幅巨大而美丽的壁画,穿过一片枫林,一丛斑竹,越过一道九曲桥,灯光忽然疏了。
黑暗的院落里,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是惨碧色的。
和前面那种宫殿般辉煌的楼阁相比,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高大的屋宇阴森寒冷。
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恻恻的灯光,看来宛如鬼火。
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
每个灵位上的名字,都是曾经显赫过一时的,有几个人就在不久之前,还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看到这一排排灵位,明月心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
她知道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她希望这里能再加一个灵位,一个名字。
“公子羽!”
秋水清道:“先祖们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度他们的亡魂!”
然后他就带他们走入了孔雀山庄的心脏,是从一条甬道中走进去的。
曲折的甬道,沉重的铁栅,也不知有多少道!
他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只觉得自己仿佛忽然走入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阴森、潮湿、神秘。
最后的一道铁门竟是用三尺厚的钢板做成的,重逾千斤。
门上有十三道锁。
“十三把钥匙本来是由十三个人分别掌管的,可是现在值得信任的朋友愈来愈少了。”
所以现在已只剩下六个人,都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其中有孔雀山庄的亲信家族,也有曾经在江湖中显赫过一时的武林名宿。
他们的身份和来历不同,但他们的友谊和忠诚却同样能让秋水清绝对信任。
他们的武功当然更能令人信任,秋水清只拍了拍手,六个人就忽然幽灵般出现,来得最快的一个,锐眼如鹰,身法也轻捷如鹰,历尽风霜的脸上刀疤交错,竟仿佛是昔年威震大漠的“不死神鹰”公孙屠。
钥匙是用铁链系在身上的,最后的一把钥匙在秋水清身上。
明月心看着他开了最后一道锁,再回头,这六个人已突然消失,就像是秋氏祖先特地从幽冥中派来看守这禁地的鬼魂。
铁门后是间宽大的石屋,壁上已长满苍苔,燃着六盏长明灯。
灯光阴森,照着四面木架上各式各样奇异的外门兵刃,有的甚至连燕南飞都从未见过,也不知是秋家远祖们用的兵刃,还是他们仇家所用的,现在这些兵刃犹在,他们的尸骨却早已腐朽了。
秋水清又推开一块巨石,石壁里还藏着个铁柜,难道孔雀翎就在这铁柜里?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打开铁柜,恭恭敬敬地取出个雕刻精致的檀木匣。
谁也想不到木匣里装的并不是孔雀翎,而是张蜡黄色的薄皮。
明月心并不想掩饰她的失望,皱起眉道:“这是什么?”
秋水清的表情更严肃恭敬,沉声道:“这是一个人的脸。”
明月心失声道:“难道是从一个人脸上剥下来的皮?”
秋水清点点头,眼神中充满悲伤,黯然道:“因为这个人遗失一样极重要的东西,自觉没有脸再活下去,自尽前留下遗命,叫人把他脸上的皮剥下来,作为后人的警惕。”
他并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大家却都已知道他所说的是谁了。
秋一枫突然暴毙,本是当时江湖中的一件疑问,到现在这秘密才被秋水清说出来。
明月心只听得全身寒栗一粒粒悚起,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种事你本不该说的!”
秋水清沉着脸道:“我本来也不想说,可是我一定要让你们相信,孔雀翎久已不在孔雀山庄里。”
明月心道:“可是最近死在孔雀山庄里的那些人……”
秋水清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杀人的方法很多,并不一定要用孔雀翎。”
明月心看着木匣中的人皮,想到这个人以死赎罪时的悲壮和惨烈,只希望自己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
燕南飞心里显然也同样在后悔,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声,铁门已合起!
接着又是“咯、咯、咯”十三声轻响,外面的十三道锁显然已全都锁上。
明月心脸色变了,燕南飞叹了口气,道:“我们既不该来,也不该知道这秘密,更不该冒渎前辈的英灵,我们本就该死。”
秋水清静静地听着,脸上全无表情。
燕南飞道:“可是我这条命已是傅红雪的,傅红雪并不该死。”
秋水清冷冷道:“我也不该死。”
燕南飞吃惊地看着他,明月心抢着道:“这不是你的意思?”
秋水清道:“不是。”
明月心更吃惊:“是谁在外面把铁门上了锁?这么机密的地方,有谁能进得来?”
秋水清道:“至少有六个。”
明月心道:“但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秋水清道:“我说过,这世上出卖朋友的一向不少!”
傅红雪终于开口,道:“六个人中,只要有一个叛徒就够了。”
明月心道:“你说的是谁?”
傅红雪不答,反问秋水清,道:“开第一道锁的是不是公孙屠?”
秋水清道:“是。”
明月心又抢着问:“是不是那个本已应该死过很多次的‘不死神鹰’公孙屠?”
秋水清道:“是。”
燕南飞也问道:“他最后一次死战,对手是不是公子羽?”
秋水清道:“是。”
燕南飞看了看明月心,明月心看了看傅红雪,三个人都闭上了嘴。
这问题已不必再问。
公孙屠在公子羽掌下逃生,江湖中本就认为是个奇迹。
他们现在才知道,那并不是奇迹,公子羽故意放了公孙屠,同时也收买了他。
现在唯一应该问的是:“这里有没有第二条出路?”
“没有。”
秋水清回答得很干脆,收藏重宝的密库,本就不该有第二条出路!
明月心吐出口气,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这里有三尺厚的铁门,六尺厚的石壁,无论谁被锁在这么样的一间石窟里,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等死。
燕南飞忽又问道:“这里有没有酒?”
秋水清道:“有,只有一坛,一坛毒酒!”
燕南飞笑了笑,道:“毒酒总比没有酒的好。”
对一个只有等死的人来说,毒酒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