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寒夜。
高墙下的角门里,忽然有一个人慢慢地走出来,非常英俊的一张脸,已被打肿了半边。正是那风流成性的西门十三。
他一走出这条巷子,就有辆雪亮的黑漆马车,疾驰而来,骤然在他身旁停下。
车门一开,他就跳了进去,车厢里已有一杯酒在等着他。
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陈年女儿红,一双比女儿红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来,就好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虽娇憨,姐姐更动人。
一个少年人拥着貂裘,端着金杯,懒洋洋地依偎在姐姐怀里,却将妹妹推给了西门十三,笑道:“这小子今天挨了揍,你赶快好好地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轻吻着西门十三被打肿了的那半边脸。
马车又疾驰而去,驰向长安。
寒风如刀,已是岁末,车厢里却温暖如春天。
西门十三一口气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拥貂裘的少年一眼,道:“你知道我会来?”
这少年人当然就是丁麟,只不过现在看来却已不像是刚才那个人了。
刚才那个丁麟,是个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现在这个丁麟,却是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浪子。
他的眼角瞟着西门十三,懒洋洋地笑着,道:“我当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来等我的消息,还能叫谁来?”
西门十三也笑了,道:“你既然很有种,刚才为什么不敢当着他的面,骂他老王八蛋?为什么要装成那种龟孙子的样子?”
丁麟淡淡道:“因为我怕你这龟孙子的脸被他打成烂柿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地笑了。
她们的年纪都不大,可是看她们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们都已不再是孩子。
西门十三又笑道:“不管怎么说,你刚才揍韩贞,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其实我不该揍他的。”
西门十三道:“为什么?”
丁麟道:“因为他说的话,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说的,他只不过是个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声,又道:“那王八蛋其实是个老狐狸,却偏偏要装成老虎的样子,只可惜他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西门十三叹了口气,道:“难怪老头子说你厉害,他果然没有看错。”
丁麟冷冷道:“这一代的年轻人,能在江湖中成名的,有哪个不厉害,真正厉害的,他只怕还没有看见哩。”
西门十三道:“江湖中难道还有像你这么厉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这样的人,至少还有十来个,只有你们这些龟孙子,整天躲在老头子的裤裆里,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们连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着,又道:“我看你们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饱了,所以撑得头晕脑涨,老头子放个屁,你们都以为是香的。”
西门十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苦笑道:“近来我们的确吃得太饱,日子也过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两个。”
丁麟道:“在你看来,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门十三道:“虽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连老头子都已准备为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门十三道:“就因为他已准备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园去探听消息。”
丁麟道:“你以为他真是为了对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园去的?”
西门十三道:“难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没有墨白这个人,我保证他还是一样要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目光闪动,道:“就算他不找你,你也是一样要去探听南海娘子的行踪?”
丁麟道:“一点也不错。”
西门十三道:“你们是为了什么呢?”
丁麟道:“是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西门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丁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已变得聪明了些。”
西门十三道:“这件事不但能令老头子找你出手,而且还把已经失踪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惊动出来,看来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脸已由兴奋而发红,他显然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也在发光,道:“除了你所知道的这些人外,据我所知,五天之内,至少还有六七个人要赶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道:“六七个什么样的人?”
丁麟道:“当然都是很有两下子的人。”
西门十三道:“他们也都知道老头子这次已准备出手?”
丁麟淡淡道:“这些人年纪虽然都不大,却未必会将你们的老头子看在眼里。”
西门十三勉强笑了笑,道:“老头子也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后起一代的高手,却没有几个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这些年轻人。”
西门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样,年轻人的经验总是比较差些。”
丁麟道:“经验并不是决定胜负的最大关键。”
西门十三道:“哦?”
丁麟道:“据我所知,这次只要是敢到冷香园去的人,绝没有一个人的武功在卫天鹏之下的,尤其是其中一个人……”
西门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来当然也有雄心的,但自从知道这个人要来后,我已准备在旁边看看热闹就算了。”
西门十三皱眉道:“连你也服他?”
丁麟又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我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门十三显得有点不服气的样子,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丁麟慢慢地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小李飞刀?”
西门十三悚然动容,几乎连手里的酒杯都拿不稳了。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慑人的威力。
西门十三失声道:“小李飞刀也要来?”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飞刀若也要来,你们的老头子和千面观音只怕都已要躲到八千里外去了。”
西门十三松了口气,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问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说,他也跟昔日的名侠沈浪、熊猫儿那些人一样,到了海外的仙山,啸傲云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我说的这个人虽不是小李飞刀,却跟小李飞刀有极深的关系。”
西门十三道:“什么关系?”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唯一得到过小李飞刀真传的人。”
西门十三又不禁悚然动容,道:“但江湖中为什么从来也没有人听说过小李飞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拜在小李飞刀门下,他和小李探花的关系,也是最近才有人知道的。”
西门十三道:“我们怎么还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你们都吃得太饱了。”
西门十三苦笑,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丁麟又慢慢地喝了口酒,才慢慢道:“他姓叶,叫叶开。”
叶开!
西门十三沉默着,眼睛里闪闪发光,显然已决定将这名字记在心里。
丁麟又道:“叶开虽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轻人也同样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风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还有几个郎君?”
西门十三点点头,道:“我知道有个木郎君,有个铁郎君,好像还有个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这次你说不定也会见到他们的,只不过等你见到他们时,也许就会后悔了。”
西门十三道:“后悔?”
丁麟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徐徐道:“因为无论谁见到这几人,都不会有好受的,所以你还是永远莫要见到他们的好。”
夜,无云无月。
马车已停在冷香园后一个草棚里,这草棚竟像是为他们准备好在这里的。
那一双可爱的孪生姐妹,都已蜷曲着身子,靠在角落里睡着了。
西门十三看着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体,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今天晚上,我们难道竟歇在这里?”
丁麟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当作瞎子。”
西门十三也笑了,道:“我倒还没有急成这样子,只奇怪你今天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安分的?”
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约会。”
西门十三道:“有约会?跟什么人有约会?”
丁麟笑了笑,道:“当然是跟一个女人。”
西门十三立刻急着问道:“她长得怎么样?”
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长得很美。”
西门十三更急了,道:“难道你想一个人逍遥,把我甩在这里?”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门十三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重色轻友的人。”
丁麟悠然道:“只不过,我们这一去,未必能活着回来的。”
西门十三动容道:“你约的究竟是谁?”
丁麟道:“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西门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着他,道:“你还想不想去了?”
西门十三的回答倒很干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准备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道:“我也急着想看看这位颠倒众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西门十三道:“那么你现在还等什么?”
丁麟道:“等一个人。”
西门十三道:“等谁?”
这句“等谁”刚说出来,他却已听见外面那车夫在弹指作响。
丁麟的眼睛已发光,道:“来了。”
西门十三推开车帘,却看见远处黑暗中有个人身披蓑衣,头戴笠帽,手里提着根三丈长的竹竿,竹竿在地上一点,他的人已掠过五丈,轻飘飘地落在草棚外。
丁麟忽然道:“你看他轻功如何?”
西门十三苦笑道:“这里的人看来果然都有两下子。”
这时那个人已解下了蓑衣,挂在柱子上,微笑着道:“我这倒并不是为了要炫耀轻功,只不过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迹而已。”
丁麟道:“想不到你做事还是这么谨慎。”
这人道:“我还想多活两年。”
他慢慢地走过来,又脱下了头上的笠帽,西门十三这才看出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还套着件蓝布罩袍,看来竟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只不过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极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已微笑着道:“这位就是冷香园里的杨大总管杨轩。”
杨轩看了西门十三一眼,接着道:“这位想必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会幸会!”
西门十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来见过的那个杨轩?”
杨轩道:“是的。”
西门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说你只不过是个胆小的生意人,看来他的确吃得太饱了。”
杨轩淡淡道:“我本来就是个胆小的生意人,他并没有看错。”
丁麟道:“我却看错了。”
杨轩道:“哦?”
丁麟笑道:“我还以为你就是‘飞狐’杨天哩。”
杨轩皱了皱眉,西门十三也不禁动容。
“飞狐”杨天这名字他听说过。
事实上,江湖中没有听说过这名字的人还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出名的独行盗,也是近十年来轻功练得最好的一个人。
据说你就算用手铐、脚镣锁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捆得紧紧的,关在一间只有一个小气窗的牢房里,他还是一样能逃得出去。
像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肯到冷香园里来做管事的,当然绝不会没有企图。
他所图谋的,当然也绝不会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门十三忽然发觉这件事虽然已变得愈来愈有趣,也同样变得愈来愈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变话题,道:“那位南海娘子已来了?”
杨轩点点头,道:“刚到。”
丁麟道:“你看见了她?”
杨轩摇摇头,道:“我只看见她门下的一些家丁和丫头。”
丁麟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杨轩道:“三十七个。”
丁麟道:“那个会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杨轩又点点头,道:“她叫铁姑,在那些人里面,好像也是个管事。”
丁麟笑道:“莫忘记你也是个管事的,你们两个岂非正是天生的一对?”
杨轩板着脸,不开口。
看来他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丁麟轻叹了两声,只好又改口问道:“他们住在哪个院子里?”
杨轩道:“听涛楼。”
丁麟道:“现在距离子时整还有多少时候?”
杨轩道:“已不到半个时辰,里面有敲更的人,你一进去就可以听见。”
丁麟眼睛里又发出光,道:“看来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动身了。”
杨轩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我们这次合伙,因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道:“我们本来就是好伙伴。”
杨轩淡淡道:“但我们却不是朋友,这一点你最好记住。”
他不让丁麟再说话,就慢慢地转过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里的竹竿轻轻一点,人已在五丈外,然后就忽然看不见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着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飞狐’。”
西门十三忍不住问道:“他真的就是那个‘飞狐’杨天?”
丁麟道:“飞狐只有他这一个。”他忽然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这么一个。”
脱下貂裘,里面就是套紧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
丁麟已脱下了貂裘,却没有再喝他那最后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里发光,脸上已看不见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紧紧裹在他瘦削而灵敏的身子上。
忽然间,他像是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现在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浪子,已变得非常沉着,非常可怕。
西门十三看着他,眼睛里也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羡慕,又仿佛是妒忌。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这里等着,一个时辰之内,我就会回来。”
西门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来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么你就可以把她们两个全都带走——你岂非早已这么想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时,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里。
西门十三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他本来总以为他的武功绝不在别的年轻人之下,现在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这一代的年轻人,远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轻抚着自己被打肿了的脸,眼睛里又露出种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来好像已睡得很沉,这时却忽然翻了个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门十三还是没有动。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谁知道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当然很痛。
但西门十三眼睛里的痛苦之色却忽然不见了。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胜过别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于是他脸上又露出微笑,微笑着将丁麟没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听涛楼听的并不是海涛,是竹涛。
冷香园里除了种着万千梅花外,还有几百株苍松,几千竿修竹。
听涛楼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处,打开了系在腰上的一只革囊,拿出了一支喷筒。
喷筒里装满了一种黑色的原油,是他从康藏那边的牧人处,用盐换来的。
他旋开了喷筒上的螺旋盖子,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将筒中的原油,很仔细地喷出去,喷得很细密。
那雾一般的油珠,就随着风吹出,洒在听涛楼的屋檐上。
然后他就藏起喷筒,又取出十余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弹丸,用食中两指之力,弹了出去,也打在对面的屋檐上。
突然间,只听“嘭”的一声,听涛楼的屋檐,已变成一片火海,鲜红的火苗,蹿起三丈开外。
远处传来更鼓,正是子时。
更鼓声被惊呼声淹没。
“火!”
数十条人影,惊呼着从听涛楼里蹿了出来,如此猛烈的火势,就连最镇静的人也难免惊惶失措。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丁麟已从楼后的一扇半开的窗子里,轻烟般掠了进去。
布置得非常幽静的小厅,静悄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