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竟被个看来弱不禁风、娇慵无力的绝代佳人举在手里,这情景当真教人瞧了再也不会忘记。
群豪也不知是该喝彩,还是该发笑,总之是彩也喝不出,笑也笑不出,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只见海棠夫人轻轻将他放下,替他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头发,柔声叹道:“好一条汉子,若是要推身子最重的人做盟主,我一定推举你。”
嫣然一笑,转过身子,盈盈走了回去。
铁霸王手脚虽能动了,但眼睁睁瞧着她走回去,竟是动弹不得,却见那飞鱼剑客已迎着海棠夫人,笑道:“夫人头上这朵鲜花真美,可以借给我戴戴么?”
君海棠眨了眨眼睛,笑道:“鱼岛主若是瘦些,贱妾就将这朵花……”
语声未了,突见剑光一闪,鬓边一凉,那朵鲜花竟已被鱼璇挑在剑尖,他是如何拔剑,如何出手,竟是没有一人能瞧清楚。
海棠夫人退了三步,面目变色。
红莲花却大笑道:“海棠夫人既已送给鱼兄,就戴上在下这朵红莲吧。”
大笑声中,他人影似乎闪了闪。
再瞧君海棠时,赫然已有一朵鲜红的莲花插在她头上。
这一手轻功之妙,纵是以“飞龙八式”名震天下的昆仑掌门也自愧不如,君海棠面色苍白,双手缩入袖中,媚笑道:“两个大男人欺负个妇道人家,也不害臊么?”
她笑得虽甜,但人人都知道百花帮的三杀手“花、雨、雾”此刻已准备在她袖中,随时俱可施出。
飞鱼剑客与红莲花脸上虽仍是笑嘻嘻的,但在心目中却已满含戒备之色,“销魂花,蚀骨雨,天香雾”,百花帮这三杀手只要使出,至今还无人能全身而退,而飞鱼剑客之飞鱼侠剑,亦是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刹那间,群豪都不禁屏住了呼吸,有些人眼睛只眨了眨,再瞧天云大师,不知何时竟已挡在君海棠面前,合十沉声道:“武功之道,同宗万流,而各位正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各位若真动起手来,非但未必便能判出高下,岂非还要令天下英雄取笑。”
众人俱都默然,出尘道长道:“大师之意,又当如何?”
天云大师道:“以武功而论,各位各有长短,以声望而论,各位也俱都是一派之宗主,是以这主盟之位,不如由……”
突听一人笑道:“这主盟之位,不如由我先天无极派当了吧。”
十几个人随着语声自右侧走过来,看似走得极慢,但一句话说完,便已走到近前。
台上台下,数十人俱都耸然动容。
俞佩玉身子却颤抖起来,喃喃道:“来了……来了……”
这十余人分成两行,缓步行来,身上穿的俱是一袭青袍,颔下长须拂动,年龄也都在五十以上。
这十余人容貌虽不惊人,但群豪却俱都瞧得心惊。
只因这十余人竟无一不是顶尖儿的绝顶高手,群豪纵未见过他们的容貌,却也听过别人对他们的描叙。
第一排两人,左面的竟是当代十大剑客中“菱花剑”林瘦鹃,右面一人便是“江南大侠”王雨楼,后面跟着的还有水上大豪太湖王、枪法冠绝江湖的“宝马银枪”、软功天下知名的茅山西门无骨……
总之,这十余人虽非十三家名门大帮之掌门,但声名却无一人在台上的十三人之下。
台下第一排位置,便是为他们留着的,但他们却径自走上了高台,天云大师快步迎上,合十笑道:“各位远来,先请在台下观礼。”
林瘦鹃扬声笑道:“在下等并非为观礼而来。”
王雨楼道:“先天无极门发起此会,难道也上不得这主盟台么?”
天云大师微微变色,依旧合十笑道:“各位何时入了先天无极门下,莫非在与老僧说笑?”
林瘦鹃道:“在下等入门之时,未请大师观礼,还望恕罪。”
天云大师道:“不敢……但贵派的俞掌门……”
只听身后一人笑道:“多年不见,大师可好?”
天云大师霍然转身,只见一人大袖飘飘,风神脱俗,却不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俞放鹤是谁?
他竟在众人目光俱都瞧着前面时,悄然上了高台,就连站在最后的绝情子都丝毫未曾觉察。
天云大师也不觉怔了怔,瞬即躬身合十道:“俞兄世外神仙,不想今日竟真的重履红尘,这当真是江湖之福,此会有俞兄前来,老僧就放心了。”
他言下之意,无疑正是在说主盟之座已非放鹤老人莫属,而放鹤老人也的确是众望所归。
绝情子等人,心里纵然还在恋栈不舍,但瞧见“先天无极派”竟已网罗当代的绝顶高手,却也不敢再有异议。
出尘道长当先道:“放鹤道兄若肯执此牛耳,武当弟子不胜之喜。”
绝情子道:“崆峒弟子也俱都久慕乐山老人之风采……”
欧阳龙大声道:“家师在世时,便常说俞老前辈乃是天下之仁者,不想今日终于得见风采,俞老前辈若肯主盟此会,水上朋友俱无话说。”
海棠夫人银铃般笑道:“俞掌门大仁大义,总不会是欺负女孩子的小人,我百花帮除了俞掌门外,再也不服别人。”
到了这时,大局可算已定。
台上台下,人人俱都拍掌欢呼,唯有红莲花却是面带惊讶,目光转动,似在搜索台下的俞佩玉。
只听放鹤老人含笑道:“老朽疏懒成性,本无意于此,只是……”
听到这语声,俞佩玉再也忍不住了,纵身跃起发狂般扑上高台,嘶声大呼道:“这人不是我爹爹,这人是假的。”
欢呼之声立顿,人人俱被惊得目定口呆。
林瘦鹃怒叱道:“佩玉,你疯了么?”太湖王、西门无骨双双抢出,却被俞佩玉推得后退数步,站立不稳。
俞佩玉发狂般冲到那“放鹤老人”面前,喝道:“你竟是什么人?要冒充我爹爹?”
喝声中一拳击出,突觉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道击来,竟将他身子撞得直跌出五尺开外。
他双臂立刻被王雨楼等三人的六只手紧紧捉住。
天云大师沉声道:“少年人岂可在此无礼,有什么话好生说来就是。”
出尘道长皱眉道:“你是谁家弟子?”
俞佩玉热泪满眶,咬牙道:“弟子俞佩玉。”
天云大师目光转向俞放鹤,道:“这真是令郎?”
俞放鹤惨然一笑,颔首道:“这孩子,他……他……”仰天长长叹息,住口不语。
出尘道长叱道:“你怎敢对尊长如此无礼?”
俞佩玉双臂俱已麻痹,连挣扎都无法挣扎,嘶声道:“他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已死了,就死在我身旁。”
天云、出尘对望一眼,面上俱都变了颜色。
王雨楼长叹道:“这孩子真的疯了,竟如此胡言乱语。”
谢天璧突然道:“不错,他确是疯了,今晨与我同车而来,竟定要说我杀死了他爹爹,而我数日前的行踪,各位想必都知道的,如今幸好俞老前辈来了,否则……唉。”
众人方才心里纵有怀疑,听了这话,也俱都只有叹息摇头。
是这许多德高望重的名侠之言可信?还是这一个行动失常的少年之言可信?这自然已是不争之事。
俞佩玉瞧见他们那怜悯中带着不满的眼色,但觉心胆皆碎,泪下如雨,他身遭旷代奇冤,难道真要从此冤沉海底?
林瘦鹃四下瞧了一眼,自也瞧见了众人面上的神色,厉声道:“犯上作乱,忤逆不孝,其心可恶,其罪当诛,江湖中有谁放得过你,林某只有大义灭亲,为江湖除害。”
做岳父的既已这样说了,别人还有谁能开口,林瘦鹃反腕拔出长剑,一剑刺下。
突听一声轻叱:“且慢……”
林瘦鹃握剑的手已被捏住,但觉半边身子发麻,竟是动弹不得,喝道:“红莲帮主,你……你难道还要为这不孝逆子说情不成?”
红莲花也不理他,右手握住他手腕,左手一拍俞佩玉肩头,大笑道:“这玩笑开得虽忒大了些,总算还不错吧。”
这句话说出来,台上台下,千万人一齐怔住。
林瘦鹃失色道:“玩……玩笑?什么玩笑?”
红莲花笑嘻嘻道:“每次黄池之会,都紧张得教人透不过气来,小弟今年就想出了这法子,让各位在紧张之余,也可轻松轻松。”
天云大师、出尘道长面面相觑,王雨楼、林瘦鹃等人呆如木鸡。
红莲花一掌拍开了俞佩玉的穴道,笑道:“现在玩笑已开够,你已可说老实话了。”
俞佩玉低垂着头,道:“是……是……”
突也抬头一笑,向俞放鹤拜倒,道:“孩儿顽皮,爹爹恕罪。”
俞放鹤脸色发青,道:“你……你……咳咳,胡闹,简直是胡闹。”
红莲花指掌道:“这就是了,你爹爹已饶了你,你还不起来。”
到了这时有些人已不觉笑了起来,都觉这“玩笑”实在有趣,林瘦鹃、王雨楼等人却是哭笑不得,手足失措,这变化他们简直连做梦都未想到。
谢天璧松了口气,笑道:“我早该想到这是红莲兄开的玩笑了。”
红莲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是呀,你早该想到的,否则世上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人,硬说你杀了他爹爹。”
谢天璧哈哈大笑,似乎愈想愈觉好笑。
红莲花道:“这玩笑不向别人开,却找上了俞老前辈,只因我素知俞前辈度量宽宏,绝不会为些许玩笑生气的。”
俞放鹤道:“咳咳……这孩子……咳咳……”
他除了咳嗽外,还能说什么?
红莲花扶起俞佩玉,笑道:“我开的玩笑,却害你罚跪,抱歉抱歉。”
林瘦鹃突然喝道:“且慢!”
红莲花道:“你也要他向你叩头赔礼么?”
林瘦鹃厉声道:“黄池会上,岂是无知童子的玩笑之地,如此荒唐无礼,又岂是叩头赔礼便能作罢的。”
红莲花道:“足下之意,又当如何?”
林瘦鹃喝道:“单是取笑尊长一罪,已该废去武功,逐出门墙。”
红莲花微微一笑,道:“足下可是此会之主盟?”
林瘦鹃道:“不……不是。”
红莲花道:“足下可是俞佩玉的爹爹?”
林瘦鹃道:“不是。”
红莲花面色一沉,道:“那么,足下又是何许人也?这黄池台上,又岂有足下的发话之地?”
他目光突然变得其冷如冰,其利如刀。
林瘦鹃瞧了一眼,垂下头再也不敢抬起。
红莲花四下一揖,道:“这玩笑全是小弟的主张,各位若觉小弟有何不是,要打,小弟便认打,要罚,小弟便认罚。”
丐帮位居天下第一大帮垂八十年,门下弟子千万,红莲花年龄虽轻,但人望之佳,机智之高,武功之强,江湖中同声赞扬,此刻他既说出这种话来,又有谁肯真的得罪于他,说出这打、罚两字。
绝情子事不关己,固是不闻不问,君海棠明知自己说话也无用,聪明人又怎肯说无用的话。
只有飞鱼剑客抚剑笑道:“依本座之意,红莲兄此举,为我等一扫方才之闷气,非但不该罚,我等还该好好请他喝一顿才是。”
红莲花展颜一笑,道:“天云大师意下如何?”
天云大师沉吟道:“此事还是该由放鹤兄定夺才是。”
俞放鹤默然良久,还未说话,台下突有一个尖锐的语声呼道:“虎毒不食子,俞老前辈必也没有话说的。”
俞放鹤面色似乎变了变,这才苦笑道:“既是红莲帮主说情,老夫便放过他这一次。”
台下呼声初响,红莲花已掠到梅四蟒身旁,耳语道:“快快去查出此人是谁?”
梅四蟒悄然自台后掠下,红莲花若无其事,躬身道:“多谢。”
拍了拍俞佩玉,笑道:“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快些去换件新衣裳,备下美酒,等下为令尊消气才是。”
俞佩玉抬头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也不知有多少感激,然后四下深深一揖,快步奔下台去。
林瘦鹃、王雨楼等人眼睁睁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当真也是描叙不出,台下群豪瞧着他,脸上却都带着笑意。
只有神刀公子啐道:“瘪三!”
他嫉恨之下,竟连家乡土白都骂了出来。
金燕子冷笑道:“人家现在已是天下武林盟主的公子,无论身份地位,都比你强得多了,你还是少惹他为是。”神刀公子气得肚子都要破了,瞪着眼睛,咬着牙,却说不出话来。
俞佩玉头也不回,急奔而出,外面也是人山人海,密密层层,他挤入人丛,前面的人见他来了,都闪开了路,后面的人根本不知他是谁,他挤别人也挤,挤得他满头大汗,好容易已快挤了出去,突觉腰畔被件硬东西一点,他身子立刻向前冲,别人哪禁得起他这天生神力,几十个人都被他扫得四下跌倒,但闻身后似有一声轻呼,呼声才响就停,呼喊的人像是被人突然塞住了嘴。
他也无心查究,挤出人丛,急步而奔,但奔去何处?他心里千头万绪,纷乱如麻,哪有什么主意?
山风吹过,只觉身后凉飕飕的,他以为是汗,伸手摸了摸,再瞧那只手,手上竟满是鲜血。
他这才知道自己方才若不是应变迅速,便已死在人丛之中,凶手是谁,自是永远无法查出。
一念至此,他热汗未干,又出了身冷汗。
一时之间,俞佩玉心里当真有如倒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方才那一刀明明是要杀他的,却有人当了他的替死鬼,他怎能不难受?
红莲花与他素昧平生,却如此相助于他,他怎能不感激?
他爹爹被人暗害而死,情势却逼得他非但不能复仇,还不得不认仇人为父,他怎能不悲,不恨?
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前途茫茫,无所适从,他又怎能不伤心流泪?
回想起来,方才他那笑脸,真不知是如何装出来的,那也许是因他恨已入骨,他定要复仇,定要活着。
他万万死不得。
突听身后似有脚步之声轻响,俞佩玉霍然回首,几条人影闪入木石之后,俞佩玉却似全没瞧见,走得更慢了,慢慢地走了几十步,突然间,三柄刀两上一下,急地劈来,刀风劲急,又快又狠。
俞佩玉身子向前一伏,右腿向后踢出,一声惨呼,一条大汉被他踢得飞了出去,另两人一击不中,便想逃走。
俞佩玉回身一拳,击在左面大汉的背上,这大汉又奔出数步,上半身却向后弯倒,有如根拗断的竹竿。
右面的大汉既知难逃,回身拼命,一刀劈下,腕子便被俞佩玉捉住,他跟着又是一拳,拳头也被俞佩玉夹在肋下。
这汉子平时也算是个人物,但他那一身武功,到了俞佩玉面前,竟如儿戏一般,手骨俱断,痛彻心骨。
俞佩玉厉声道:“你受何人主使而来?只要说出,我便饶你。”
那汉子竟凄声长笑道:“你想知道么?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笑声突断,面色已青。
俞佩玉一探鼻息,眨眼间他便已气断身亡,脸色连变几变,肌肉奇迹般沉陷,连眼珠都凹了下去,变为骷髅。
他嘴里竟早已藏着毒药,这毒药竟与黑鸽子所中之毒完全一样,这三条大汉,自也必定就是受那害死放鹤老人的那恶魔主使而来。
俞佩玉再去瞧另两人时,两人一个胸骨碎裂,一个脊椎折断,也早已气绝多时了,他下的手委实太重。
俞佩玉惨然长叹,垂下了头,只觉手掌有些发痒,他并未在意,搔了搔,愈搔愈痒,其痒钻心。
他心头大骇,已知不妙,但双手仍是忍不住要去搔它。
顷刻之间,他纤长的手指,竟肿如胡桃,手掌由白变黑,那麻痒之感,也已由手掌传上手臂。
俞佩玉又惊又怕,挣扎着去拾地上的刀,怎奈手指已不听使唤,拾起了,又跌下,他拼命咬牙,总算将钢刀拾起,一刀往自己手上砍下,突听“当”的一声,一点寒光飞来,钢刀被震得飞了出去。
两条身着长袍,却以黑巾蒙面的汉子,自暗处一掠而去,左面的又高又瘦,右面的肩粗而宽阔,整个人像是四方的。
瘦长那人咯咯怪笑道:“痒呀,痒呀,抓起来真舒服。”
他口中说话,双手已在作抓痒的模样。
俞佩玉不知不觉竟也要随着去抓了,但心头一凛,右手在左手背上拼命一打,嘶道:“我终于还是中了你们的毒计,你们要杀,就来杀吧。”
瘦长那人道:“你现在才知道中计么?方才你拳打脚踢,眨眼打死了三个人时,岂非得意得很。”
矮的那人冷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方才那三人只不过是送来让你打死的,否则我帮又怎会派那么无用的人出来丢人现眼。”
瘦长那人道:“咱们算准你打死他们后,必定还要检视他尸身,是以早已在他们衣服上洒了毒粉,你的手一沾毒粉,若是不搔,倒也罢,只要轻轻一搔,毒性立刻发作,嘿嘿,奇痒钻心,你能忍得住不搔么。”
矮的那人大笑道:“此刻你两只手已肿得像是猪蹄,再也没有用了,你还能发威,还能打人,还能得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