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高一矮,一吹一唱,倒像是戏台上的小丑,令人好笑。
但他们下毒的计划确是滴水不漏,下毒的法子确是无孔不入,令别人哭都哭不出,哪里还能发笑。
俞佩玉咬牙道:“你等为了害人,竟不惜连自己的同伙也害死,这……这还能算是人么?简直连豺狼都不如。”
瘦长那人冷笑道:“那三人自愿为效忠主上而死,死得正是光荣已极,非但他们自己心甘情愿,连他们的家人都觉荣宠。”
矮的那人道:“但你此刻死了,却是死得无声无息,别人甚至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只怕还要以为你是畏罪潜逃了的。”
俞佩玉倒抽一口凉气,惨笑道:“不想世上竟有你等这般狠毒的人……”
一句话未说完,眼前已发黑,终于倒了下去。
瘦长那人咯咯笑道:“我砍一刀,你砍一刀,看谁先将他杀死,谁就输了。”
矮的那人道:“有趣有趣……”
两人走了过去,一人拾起一柄钢刀。
俞佩玉嘶声道:“我临死之前,你们难道还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阴谋?主使之人究竟是谁么?”
瘦长那人道:“你想做个明白鬼么?不行,命中注定你是要做糊涂鬼的。”
矮的那人道:“不是我们不告诉你,只因这其中的秘密,连咱们都不知道。”
“道”字方出口,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面容扭曲,如见鬼魅,惨呼道:“蛇……蛇……”
他右腿之上,果然已钉住两条碧光闪闪的小蛇。
还有两条蛇在地上一滑,闪电般蹿向瘦长人,但这瘦长之人身法竟也滑溜如蛇,一闪就避了开去,回手一刀,砍在矮的那人脸上,厉声道:“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家眷,你放心吧。”
矮的那人早已是满面鲜血,犹自惨笑道:“谢……谢你,我……我能为主上效命而死,高兴得很……”
话说完了,人已倒地,瘦长那人已远在十余丈外,再一闪便无踪影。
俞佩玉瞧得满身冷汗,眼前渐渐发黑,身子仿佛渐渐在往下沉,沉入无底深渊,终于什么都瞧不见了。
日色渐渐西沉,暮色笼罩了大地,虽在夏日,但晚风清冷,大地苍凉,仿佛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尸身已寒,就这样躺在无边暮色里。
俞佩玉醒来时,只觉似乎有许多根钉子钉在他手上,他早已麻木的手,突然也有了知觉,但却不是痒,而是疼。
他张开眼,暮色苍茫中,一条人影动也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满头银丝般的白发,在风中不住飘动。
俞佩玉又惊又喜,道:“梅……”
呼唤未出,已被梅四蟒轻轻掩住了嘴。
梅四蟒道:“莫要动,此刻我正要小青、小白、小斑、小点在为你吸毒,只要毒拔尽,你便完全没事了。”俞佩玉眼睛往下面一瞧,只见四条小蛇钉在他手上,一条青,一条白,一条带着花斑,一条带着白点,想来就是小青、小白它们了,梅四蟒瞧着它们,就像是父亲瞧着儿子似的,微笑道:“你瞧它们可爱么?”
俞佩玉真心地点了点头。
他见了那些毒辣的人后,再见到这四条小蛇,真觉得它们比人可爱得多。
梅四蟒笑道:“许多年来,它们不但已成了我的朋友、我的儿子,也成了我的好帮手,我老了,手脚已不灵便了,但它们却还都年轻得很。”
说到这里,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俞佩玉想到方才那人被蛇咬住时的模样,目中也不禁有了笑意,多日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开心些。
梅四蟒眯起眼睛,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我这名字,也是从它们身上来的……嗯,不是它们,是它们的爹爹,但江湖中人却喜欢叫我‘没事忙’……哈哈,梅四蟒,没事忙,这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想出来的。”
俞佩玉心念一闪,突然忆到方才那两人身手不俗,想来必是江湖中知名人物,梅四蟒漂泊江湖,识人无数,不知可识得他们?
梅四蟒似已知他心意,叹道:“这人是谁,本来我或许识得的,只可惜被他同伴一刀毁了,唉,那人不但杀人灭口,还毁去面容,心狠手辣,当真少有。”
俞佩玉惨然闭上眼睛,这条线索又断了。
梅四蟒道:“这些人不但手段毒辣,计划周密,而且手脚干净已极,我方才搜遍他们全身,也找不出丝毫可辨出他们身份之物。”
俯下身子,仔细瞧了瞧俞佩玉的手,突然轻轻呼哨了一声。
那四条小蛇立刻松了口,爬上梅四蟒的身子,自他的腿,爬到他的胸腹,爬过他肩头。
梅四蟒展颜笑道:“小乖乖,累了吧,回家去乖乖睡觉吧。”
四条小蛇竟也似真的听话,一齐爬入他背后的麻袋。
梅四蟒拍了拍手,笑道:“幸好你中的毒乃是自肌肤中间接传入的,幸好你手上没有伤口,此刻身子难免弱些,却定然无事了。”
俞佩玉没有说“谢”字,如此大恩,已不能言谢了,梅四蟒似乎颇是高兴,挟起了他,又笑道:“此刻黄山之会,不知完了没有,若是完了,我家帮主便该在等着你了,咱们回去瞧瞧吧。”
俞佩玉突然道:“我不想去。”
梅四蟒道:“你……你不想去瞧瞧帮主?”
俞佩玉惨笑道:“此刻我四周正有无数恶魔窥伺,随时都会对我施以毒手,我若回去,只怕他也被连累了。”
梅四蟒淡淡一笑,道:“红莲帮主是怕被连累的人么?”
俞佩玉再也无话可说,垂首叹息一声,随着他走向归途。
梅四蟒道:“方才我为你放毒疗伤时,只听得会场那边,欢声雷动,想必是盟誓大典已告完成,武林朋友又可过七年太平日子了。”
俞佩玉惨笑道:“真的是太平日子么?”
梅四蟒瞧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但愿如此。”
走了段路,只见会场那边,火光闪动,不时有欢呼喧笑之声随风传来,火光与笑声却不甚远,但瞧在俞佩玉眼里,听在俞佩玉耳里,却仿佛隔着整整一个世界,光明与欢笑,已不是他所可梦想的了。
梅四蟒叹道:“今年之盛会,看来的确比往昔更热闹了,但我参与此会,已有六次,却只有这一次没有在会后和朋友们欢呼痛饮,我……我竟似提不起这兴致。”
俞佩王道:“黄池会后,莫非还有欢宴?”
梅四蟒道:“欢宴自不可少。”
俞佩玉道:“但酒菜……”
梅四蟒展颜笑道:“每一次黄池大会,到会的朋友,自家都携得有酒菜,大典之后,大家便席地而坐,找三五好友,燃起堆小小的营火,开怀畅饮,总是一喝就一个晚上,第二日清晨能好生生直着走出来的人,只怕不多。”
他苍老的面容上,已焕发起少年兴奋的光彩,接着笑道:“那几次盛会,当真是使人怀念的日子,处处营火,处处高唱,喝得痛快时,便站起来四下逛逛,也不知哪里会伸出一只手来,把你拖下去,灌你三五杯,你若已喝得头重脚轻,一跤跌下去,说不定就会跌入一个你已十年未见的老朋友的怀里,你纵已再也不能喝了,他还是会捏着你鼻子灌下去……唉,我已老了,这样的日子,只怕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俞佩玉轻叹道:“但无论如何,这回忆总是欢乐的。”
梅四蟒笑道:“不错,人该有些欢乐的回忆,总是好的,否则又该如何去度过寂寞的晚年,寒冷的冬天……”
俞佩玉仔细咀嚼这句话的滋味,更是低徊不已,却不知是苦是甜。
不知不觉间,红莲帮主的帐篷已到了。
外面的人已散去,帐篷内隐隐有灯光透出,两人还未走过去,帐篷内已有人低叱道:“什么人?”
这语声威严沉猛,竟不是红莲花的语声,俞佩玉方自一惊,红莲花明朗的语声已响起,道:“可是梅四爹?可曾将咱们迷路的小绵羊带回了么?”
偌大的帐篷里只燃着一只红烛。
烛光闪动,将红莲花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帐外的笑声,更衬得帐内清冷。
一个高冠玄服,紫面长髯,双眉斜飞入鬓,看来不怒而威的老人,就坐在红莲花身旁。
他身手直得笔笔直直,端端正正,那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射出的神光,正笔直地瞧着俞佩玉。
俞佩玉竟不由自主垂下了头,这老人之威仪,实是慑人。
红莲花笑道:“你终于总算来了……可认得这位前辈?”
俞佩玉道:“昆仑掌门?”
红莲花抚掌道:“你眼力总算不差,天钢道长方才一语未发,不想你还是认出了他。”
突然转首向梅四蟒道:“他中的是什么毒?下毒的人是谁?”
梅四蟒垂首道:“下毒之人,身份不明,下的也不知是什么毒,只是幸好……”
语犹未了,天钢道长突然已到了俞佩玉身旁,出手如风,自俞佩玉脉门“大陵”、“内夫”、“间使”、“曲泽”等穴一路点了上去,顷刻间便已点了他双臂十二处穴道,左手已塞了粒丸药在他嘴里,道:“半个时辰内动不得。”
一句话说完,十二穴道点完,丸药吞下,天钢道长已回到座上,帐外一个人方才正在大笑,此刻还未笑完。
俞佩玉目瞪口呆,梅四蟒道:“这……这是……”
红莲花叹道:“你只道他毒已拔尽了么?”
梅四蟒道:“我……我瞧过。”
红莲花道:“若非天钢道长的‘金钢指’与‘化金丹’,俞公子的这两条手臂,只怕从此便要报废了。”
俞佩玉耸然失色,梅四蟒垂下了头,再也抬不起来。
红莲花道:“我方才叫你去追查的那人,下落如何?”
梅四蟒道:“属下问过十余人,谁也未曾留意到出声呼喊的那人是谁,只有一人说他仿佛瞧见是个黑衣人。”
红莲花皱眉道:“黑衣人……”
梅四蟒道:“每一次大会,身着纯黑衣衫的却不多,但这一次据属下调查,会场内的黑衣客便有百余人之多,会场外的人丛中,黑衣客更不下一千个,这些人竟都是江湖中的生面孔,看来武功又却都不弱。”
红莲花沉吟道:“黑衣客……一千余人……”
目光缓缓转向天钢道长,道:“道长意下如何?”
天钢道长沉声道:“无名之毒,无名之人,计划周密,无懈可击。”
红莲花道:“这些神秘的黑衣客,莫非也是‘先天无极门’下?”
天钢道长道:“如非无极门下,必然也有关系。”
红莲花叹道:“若说俞放鹤、林瘦鹃、王雨楼,这些在江湖中素来德高望重的前辈英雄,会做出此等阴狠毒辣之事,这实是叫人难以相信,他们数十年来的仁义侠名,万万不会是假的,若说他们毫无阴谋,唉,我也不信。”
俞佩玉嘶声道:“名虽不假,人却是假的!”
红莲花摇头苦笑道:“我已仔细留意过他们的面貌神态,绝无一人有易容改扮的痕迹,何况,他们纵然易容,神情笑貌,也不会如此逼似,否则天云大师、无尘道长与他们俱是多年相识,又焉有瞧不出之理。”
俞佩玉惨然垂首,不说别人,就说他爹爹,这人不但面貌与他爹爹酷肖,神情笑貌,也委实完全一模一样,他若非亲眼瞧见他爹爹死在他面前,就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这些人是假的……
梅四蟒终于忍不住插口道:“莫非他们已被人迷失了本性?一切行动,俱都受人指挥,完全身不由主,属下记得多年前江湖中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红莲花道:“神智被迷的人,眼神举动,必定与常人不同,但他们不但眼神清澈,而且举动自然,既不似被逼,更不似被迷。”
天钢道长仰面长叹道:“计划周密,当真无懈可击。”
红莲花道:“若说这些人是假的,他们偏偏不似假的;若说这些人是真的,偏偏又有许多怪事。他们无论是受人主使,或是自己怀有阴谋,此番握得天下武林的主盟大权之后,都是令人不堪设想的事,而当今天下,除了此间你我四人外,竟偏偏再无一人对他们有怀疑之心。”
他苦笑一声,接道:“千百年来,江湖中只怕再无比这更大的阴谋了。”
天钢道长面色更是沉重,缓缓道:“若要揭破这秘密,关键便着落在这位俞公子身上。”
红莲花叹道:“正因如此,是以他性命随时都有危险,他若死了……”
梅四蟒忍不住又插嘴道:“那俞放鹤既已承认俞公子是他的儿子,又怎能杀他?”
红莲花道:“虽不能明地杀他,但却可在暗中下手,再造成他是意外而死的模样,这意外之死,是谁也不必负责的。”
梅四蟒叹道:“难怪我方才在为他疗伤时,竟不见有人来暗算于他,原来只要有人在他身旁,就不便动手了。”
红莲花道:“所以他一个人要走出此间,实比登天还难,除非咱们……”
天钢道长突然截口道:“你可知现在最怕的一件事是什么?”
红莲花皱了皱眉头,道:“道长莫非想起了什么?”
天钢道长沉声道:“这件事若是发生,俞公子必无生路……”
突听帐外有人唤道:“天钢道长可在这里,盟主有事相请。”
天钢道长面色微变,低语道:“莫走,我去去就来。”
霍然站起身子,大步走了出去。
红莲花双眉深皱,缓缓道:“天钢道长素不轻言,方才既然说出了那句话,想必定有所见……他究竟想到了什么?他所说的这件事究竟是什么?”
梅四蟒用力搔着满头乱发,喃喃道:“可怕,可怕,这些事已经够可怕了,难道还有更可怕的事?俞公子实在是……”
瞧了俞佩玉一眼,垂首叹息住口。
他平生所见遭遇悲惨之人已有不少,但若和俞佩玉一比,那些人却都可算做是幸运儿了。
俞佩玉惨笑道:“我自知已被人逼入死路之中,纵然不死,也要发疯,但无论如何,有帮主这样的人知我谅我,又如此相助于我,我……我纵死难忘。”
红莲花也只有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俞佩玉突又道:“但帮主与我素不相识,又为何如此相助于我,人人都将我当成胡说八道的疯子,帮主又为何要信任于我?”
红莲花缓缓道:“这自然有些原因……”
他缓缓自怀中摸出一个翠绿色的锦囊,这锦囊绣工精致,仿佛闺阁千金所用,谁也想不到红莲帮主身上居然会掏出这样件东西来,连梅四蟒眼睛都直了,只见他打开锦囊,取出张纸条,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这是张又破又烂的草纸,但却折得整整齐齐。
红莲花怀中有如此精致的锦囊已是奇事,锦囊中装的却是如此粗糙的草纸,更是教人奇怪。
梅四蟒忍不住也探过头去,俞佩玉展开了纸,上面写的只有七个字:“俞佩玉,信他、助他。”
字迹潦草模糊,仔细一看,竟似以针簪一类东西沾着稀泥写的,俞佩玉瞧得怔了半晌,方说道:“这……这是谁……”
红莲花缓缓道:“你未过门的妻子。”
他面上神色突似变得有些奇怪,但俞佩玉却未留意,失声道:“林黛羽?你认得她?”
红莲花点了点头,道:“二日之前,我曾在商丘附近瞧见过她,她就和她爹爹与王雨楼等人走在一起,我与她相识已久,但那天,她瞧了瞧我,却像是完全不认得我。”
俞佩玉道:“你……你与她本来很熟么?”
红莲花笑了笑,道:“看来你实在是个足不出户的公子哥儿,江湖中事,你竟一点也不知道,林黛羽在十三岁时,便已出来闯过江湖,此后每年都要悄悄溜出来一次,而且做了几件令人侧目的事,在武林中名气已不小。”
俞佩玉想到她那坚强而果敢的眼色,想到她那辛辣而迅急的剑法,想到她那虽柔弱但身子里却有那么坚强的性格,不禁叹道:“她的确和我不同,她委实比我强多了。”
红莲花道:“她本是个明朗而爽快的女孩子,但那天却变了,我就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所以等她打尖时,我就令商丘的丐帮弟子与那客栈中的掌柜商量,改扮成店伙的模样,她果然一眼便瞧穿,果然寻了个机会偷偷将这锦囊塞入他怀中。”
梅四蟒道:“难怪那日商丘宋老四匆匆赶来找帮主,像是有什么急事,原来就是要将这锦囊交给帮主。”
俞佩玉已呆住了,口中喃喃道:“原来她时常闯荡江湖,难怪那天出事时她不在家里。”
红莲花变色道:“她家里也出了事,莫非她爹爹?”
俞佩玉道:“林瘦鹃自然也是假的,但那日……”
他叹息着将那日林黛羽的突然变化说了,长叹又道:“那天,我还以为她是故意害我,却不知她在那天便已了解到这阴谋的厉害,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只有认贼为父,而我……我虽等到今日,还是只有和她走一条路……唉,她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红莲花唏嘘道:“我认识的人中,无论男女,若论智慧机变,只怕再无一人能胜过她的。”
俞佩玉道:“但……但那林瘦鹃自己自然心里有数,却为何不杀死她?瞧那情况,她自然已被软禁,只怕……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