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群脸上僵硬的肌肉已渐渐放松,变得一点表情也没有。
孟星魂道:“这一招你永远也学不会的,因为你不是这种人,你并没有真的在准备对付我。”
石群淡淡道:“所以现在你无论用什么法子对付我,我都不怪你。”
孟星魂道:“我没有法子。”
石群道:“那么你可以走了。”
孟星魂道:“我当然要走——”
他看着石群,冷漠的目光已充满了温暖,友情的温暖。
他微笑着松开手,拍了拍石群的肩,接着道:“我当然要走,但却是跟着你走,跟着你回去。”
石群看着他,目中似也有了一丝温暖的笑意,忽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防备你?”
孟星魂道:“为什么?”
石群笑了笑道:“因为我早已知道你会跟我回去的。”
孟星魂也笑了。
在这么样两个人的脸上,居然会出现如此温暖的微笑。
这简直就像是奇迹。
除了友情外,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造成这种奇迹?
没有,绝没有。
世上唯一无刺的玫瑰,就是友情。
阳光已升起,菊花却更憔悴。
花园里根本没有人。
孟星魂从这里望过去的时候,没有被人发现,并不是因为他选择的时间正确,更不是因为侥幸。
天下本没有侥幸的事!
石群道:“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是空着的。”
孟星魂道:“你来了多久?”
石群道:“不久。”
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若早些来,这些花也许就不会谢了。”
孟星魂道:“你跟高老大一起来的?”
石群道:“我一回去,她就要我陪她来。”
孟星魂道:“她来干什么?”
石群道:“来等你。”
孟星魂道:“等我?”
石群道:“她说你就算不在这里,迟早也一定会来的。”
孟星魂没有再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变得很奇怪。
石群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道:“你在想什么?”
孟星魂点点头,笑得也很奇怪,道:“我在问自己,若不是你找我,我是不是会来呢?”
屋子里暗得很,紫红色的窗帘低垂。
她留在屋里的时候,从不愿屋里有光。
窗下有张宽大而舒服的藤椅,本来是摆在老伯的密室中的!
老伯喜欢坐在这张藤椅上,接见他的朋友和属下,听他们的意见和消息,然后再下决定。
有很多已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大事,都是老伯坐在这张藤椅上决定的。
此刻坐在这藤椅上的却是高老大。
她的确显得很衰弱,很憔悴。
屋子里虽然暗,孟星魂却还是能看得出来,他从未看过高老大这样子。
看见他进来,高老大的眸子里才有了光,展颜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孟星魂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笑,淡淡道:“你真的知道?”
高老大道:“我虽没有十分把握,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法子找到你?还能在什么地方等你?”
她还在笑着,既没有叹息,也没有埋怨,但言辞中却充满了一种比叹息更忧伤、比埋怨更能打动人心的感情。
孟星魂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楚。
“她的确已渐渐老了,而且的确很寂寞。”
寂寞本已很可怕。
所有寂寞中最可怕的一种,就正是一个女人垂老时候的寂寞。
孟星魂走过去,看着她,柔声道:“无论你在哪里,只要我知道,都一定会去看你。”
高老大道:“真的?”
她并没有等孟星魂回答,已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搬张凳子过来,我要他坐在我旁边。”
这话虽然是对石群说的,但她的眼波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孟星魂。
她的手冰冷而潮湿。
孟星魂道:“你……真的病了。”
高老大笑得凄凉而温柔,柔声道:“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什么病,只要知道你们都很好,我这病也很快就会好。”
孟星魂道:“我很好。”
高老大缓缓道:“可是,你看来却好像比我更疲倦。”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虽然有点累,但身体却从未比现在更好过。”
高老大也笑了笑,眨着眼道:“看你这么得意,是不是已经找到老伯?”
孟星魂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
高老大道:“是不是?”
孟星魂已开始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渐渐僵硬。
高老大的笑容也变了,变得很勉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孟星魂咬紧了牙,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因为我不愿在你面前说谎。”
高老大道:“你不必说谎。”
孟星魂道:“你若一定要问下去,我只有说谎了。”
高老大忽又笑了,微笑着道:“这么样说来,你一定已找到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突然站起来,声音已嘶哑,缓缓道:“过两天我还会来看你,一定会再来。”
高老大道:“现在你难道要走?”
孟星魂点点头道:“因为我不敢再坐下去。”
高老大道:“你怕什么?”
孟星魂嘴角已抽紧,一字字道:“怕我会说出老伯的消息。”
高老大道:“在我面前,你也不说?你不信任我?”
孟星魂什么都不再说,慢慢地转身走了出去。
石群并没有阻拦他,高老大没有抓住他。
但就在这时,那低垂的紫红窗帘突然“唰”地被拉开。
孟星魂回过头,就看见了律香川。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律香川,他看来总是那么斯文亲切、彬彬有礼。
他身上穿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连一点皱纹都没有,脸上的笑容总是令人愉快的!
他还在看着孟星魂微笑。
孟星魂却已笑不出来。
律香川微笑着道:“我们好像已有一年多没见了,你还记不记得半夜厨房里的蛋炒饭?”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律香川道:“那么我们还是朋友?”
孟星魂道:“不是!”
律香川道:“一日为友,终生为友,这话你没听过?”
孟星魂道:“这句话你应该说给老伯听。”
律香川又笑了,道:“我很想去说给他听,只可惜不知道他在哪里。”
孟星魂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律香川悠然道:“莫忘了世上本没有绝对的事,任何事都可能改变的,随时都会改变。”
孟星魂道:“只有一件事永不会变。”
律香川道:“哪件事?”
孟星魂冷冷道:“我们绝不是朋友。”
律香川道:“你不信任我?”
孟星魂道:“哼!”
律香川道:“但有件事你一定要信任我!”
他不等孟星魂说话,微笑着又道:“你一定要相信,我随时都能要她的命!”
孟星魂的脸色变了。
律香川无论说什么,他也许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但这件事他却不能不信。
高老大坐的地方距离律香川还不及三尺,无论谁坐在那里,都绝不可能离开律香川的暗器。
你可以怀疑律香川的别样事,但却绝不能怀疑他的暗器。
高老大额上也似有了冷汗。
孟星魂回过头,石群还站在门口,一直都没有动,但脸色却也变成惨白,紧握着铁箫的手背上,也已暴出了青筋。
律香川悠悠然笑道:“我知道你绝不愿看着高老大死的。”
孟星魂手心虽已流满冷汗,但嘴里却干得出奇。
律香川道:“你若想她活下去,最好还是赶快说出老伯的消息。”
孟星魂嗄声道:“你相信我的话?”
律香川微笑道:“你天生就不是说谎的人,这点我早已了解。”
孟星魂厉声道:“好,那么我告诉你,你永远休想从我嘴里得到老伯的消息,休想听到一个字!”
律香川的笑容突然凝结。
高老大和石群的脸色也已变了。
他们都知道,孟星魂说的话也是永无更改的!
过了很久,律香川才冷冷道:“莫非你已忘了你是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孟星魂咬紧牙关,道:“我没有忘记,绝不会忘。”
律香川道:“你宁可看着她死,也不愿说出老伯的消息?”
孟星魂厉声道:“我可以为她死,随时都可以,但却绝不会为任何人出卖朋友。”
律香川冷笑道:“老伯是你的朋友?他何时变成你朋友的?”
孟星魂道:“从他完全信任我的那刻开始。”
他瞪着律香川,目中似已有火在燃烧,一字字道:“还有件事你最好也记住,你若能真的杀了高老大,我无论死活,都一定要你的命!”
律香川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相信,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
孟星魂道:“你最好相信。”
律香川淡淡道:“但若为了她呢?为了她,你总可以出卖朋友吧?”
孟星魂变色道:“她?她是谁?”
他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已隐约猜出律香川说的是谁。
律香川悠然道:“你想不想看看她?”
角落里忽然有扇门开了。
孟星魂看过去,全身立刻冰冷,冷得连血液都已凝结。
一个人站在门后,正痴痴地看着他!
两柄雪亮的钢刀,架在她脖子上。
小蝶。
正是小蝶。
小蝶痴痴地看着他,目中已有一连串晶莹的泪珠落下。
可是她没有说话。
江湖中人只知道律香川的暗器可怕,却不知他点穴的手段也同样可怕。
暗器高手通常也必定是点穴高手,因为那本是同一类的功夫。
同样靠手的动作灵巧,同样要准,要狠!
但无论点穴的手段多高,也还是无法控制住人的眼泪。
他可以令人不能动,不能说话,但却无法令人不流泪。
没有人能禁止别人流泪。
看到小蝶的眼泪,孟星魂的心似已被撕裂。
他真想不顾一切冲出去,不顾一切将她紧紧拥抱。
可是他不敢。
“你只要动一动,那两柄刀立刻会割断她的脖子!”
这句话律香川并没有说出来,他根本不必说。
孟星魂当然应该明白。
律香川只不过淡淡地问了句:“为了她,是不是值得出卖朋友?”
孟星魂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但却可以感觉到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
他忽然想起了韩棠钓钩上的那条鱼。
现在他自己就像是那条鱼,所有的挣扎都已无用,已完全绝望。
律香川的钓钩已钩在他咽喉里。
没有人能救他,也没有人会救他。
律香川悠然道:“我并不是个急性子的人,所以我还可等一下,只希望你莫要让我等太久。”
他当然不必着急。
鱼已在他的钓钩上,急的是鱼,不是他。
但再等下去可能怎么样呢?
无论等多久,结果绝不会改变的!
孟星魂全身的衣裳都已被冷汗湿透!
高老大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看你还是赶快说出来吧,我若是男人,为了孙姑娘这样的女孩子,我什么事都肯做。”
孟星魂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就好像有把刀笔直刺了进去。
直到现在,他才完全明白。
原来高老大和律香川早已勾结在一起,这全都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阴谋。
真正扼住他咽喉的人,并不是律香川,而是高老大。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愤怒,只觉得悲哀,也同样为高老大悲哀。
但石群呢?
石群是不是也早已参与了这阴谋?
他忽又想到了石群手里的那管箫和箫管里的暗器。
假如他能拿到那管箫,说不定还有一线反击机会,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武器比暗器更有效。
人在接近绝望时,无论多么少的机会,都绝不肯放弃的!
他眼睛看着小蝶,步步往后退。
律香川微笑道:“你难道想走,只要你忍心留下她在这里,我就让你走。”
孟星魂突然回手,闪电般出手去抄石群手里的那管箫。
他本已算准了石群站着的位置,算得很准。
谁知道他还是抄了个空。
石群已不在那里,根本已不在这屋子里。
谁也没有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了!
“若非他参与了这阴谋,律香川和高老大怎会对他如此疏忽?”
孟星魂心上又插入了一把刀。
只有被朋友出卖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事多么令人痛苦。
律香川冷冷道:“我已等了很久,你难道还要我再等下去?无论脾气多好的人,都有生气的时候,你难道一定要我生气?”
孟星魂暗中叹口气,他知道今天自己已难免要死在这里。
死也有很多种。
他只希望能死得光荣些,壮烈点。
问题是他能不能在律香川的暗器打在他身上之前,先冲过去呢?
他至少总得试一试,也已决心要试一试。
阳光已照入窗子,虽然带来了光明,却没有带来希望。
他尽量将自己放松,然后再抬起头,凝视着小蝶。
这也许已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
小蝶的目光中,也充满了哀求——求他快走。
他懂。可是他不能这么样做。
“要死,我们也得死在一起。”
他的意思小蝶也懂。
她眼泪又开始流下,她的心已碎了。
就在这时,架在她脖子上的两柄钢刀突然飞起,落下。
刀飞起时,门后已发出了两声惨呼,两个人扑面倒了下来。
接着,一只手自门后伸出,拦腰抱起小蝶。
一人低喝道:“快退,退出去!”
这是石群的声音。
孟星魂的身子一缩,已退出门外,用脚尖钩起了门,人已冲天而起。
只听“笃、笃、笃”一连急响,十几点寒星已暴雨般打在门上。
孟星魂掠上屋脊,立刻就看到刀光一闪。
三柄快刀。
刀光闪电般地劈下,一柄砍他的足,一柄以“玉带横腰”削他的腰,似乎一刀就想将他劈成两截。
孟星魂身子一斜,贴着刀光斜斜地冲了过去,甚至已可感到这柄刀划破了他的衣服。
但他的手却已捏住这个人的腕子,向上一抬。
“叮”地,火光四溅。
这柄刀已架住了当头劈下的那柄刀。
接着就是一片屋瓦碎裂的声音,第三柄刀已被他一脚踩住。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挥刀的人也已被他踢得飞了出去。
他顺势一个肘拳,打在第二人肋骨上,肋骨几乎已在这人胸膛里。
还有一人已看得魂飞魄散,掉头就往屋子下面跳。他身子刚跃起,一柄刀已自背后飞来,刀尖自背后刺入,前胸穿出,鲜血花雨般飞溅而出。
他的人就这样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孟星魂一刀掷出,连看都没有再看一眼,人已再次掠起。
石群正在花丛间向他招手,雪白的衣服也已被鲜血染红了一片。
孟星魂凌空一个翻身,头上脚下,飞燕投林,箭一般向那边射了过去!
他掠起时已看到小蝶。
小蝶的穴道已被解开,正在花丛间喘息着,看到孟星魂扑过来,立刻张开了双臂,目光又是悲痛,又是恐惧,又是欢喜。
孟星魂的整个人都几乎压在她身上。他等不及换气就已冲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她。
他们立刻忘记了一切。
只要两个人能紧紧拥在一起,别的事他们根本不在乎。
但石群在乎,也没忘记他们还未脱离险境。
也不知为了什么,律香川居然还没有追出来。
这个人做事的方法,总是令人想不到的,但无论他用的是哪种方法,都一定同样可怕。
石群拉起了孟星魂,沉声道:“走,有人追来我会挡住。”
孟星魂点点头,用力握了握这只手。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心里的感激已绝非任何言辞所能表达得出!
然后他转过头,想选条路冲出去!
没有一条路是安全的。
谁也不知道这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的花园里,究竟有多少可怕的埋伏。
孟星魂咬咬牙,决定从正门冲出去。
他刚拉起小蝶冷冷的手,就看到一个人从这条路上奔过来。
一个穿着男人衣服的女人,亮而乌黑的头发乌丝般在风中飞舞。
他已看出了这女人是谁。
凤凤!
凤凤已经奔过石径,向花丛后的屋子奔过去。
她好像也已看到孟星魂,所以跑得更快——她的功夫本在两条腿上。
小蝶看着孟星魂脸上的表情,忍不住问道:“你认识她?”
孟星魂点点头,忽然咬咬牙,将小蝶推向石群,道:“你跟他走,他照顾你。”
小蝶惨然失色,颤声道:“你呢?”
孟星魂道:“三天后我再去找你!”
石群道:“到哪里找?”
孟星魂道:“老地方。”
这句话未说完,他的人已掠起,用最快的速度向凤凤扑了过去。
他绝不能让这女人活着,绝不能让她泄露老伯的秘密。
屋子的门已被暗器击开,暗器已完全嵌入坚实的木头里。
律香川的暗器不但准且狠,力量也足以穿透最怕冷的人在冬天穿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