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满天,夕阳满湖。
在夕阳下看来,这一片宁静的湖水中仿佛也有火焰在燃烧着。
湖水上飘浮着一条船。
小小的船上,堆满了鲜花。各式各样的鲜花,从远山采来的鲜花。
湖畔只有一个人。
一个好像是用黄金铸成的人,金色的长袍,金色的高冠,脸上还带着黄金面具。
他独立在满天夕阳下,满湖夕阳边,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庄严、辉煌而高贵。
小马看见了这个人。
小马已来了,带着紧握的拳头来了,但他却看不见这个人的庄严和高贵。
他只看见了这个人的邪恶和无耻。
——世上有多少邪恶和无耻的事,都披着高贵美丽的外衣?
小马握紧拳头冲过去:“你就是太阳神的使者?”
使者点点头。
小马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知道我是谁?”
使者又点点头,道:“我知道,我正在等着你。”
他的声音中绝没有一点太阳的热情,却带着种奇异的魅力。
他慢慢地接着道:“你若是诚心来皈依,我就收容你,引导你到极乐和永生。”
小马道:“死就是永生?”
使者道:“有时是的。”
小马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的人冲了上去,他的拳头已击出,迎面痛击这个人的鼻子。
就算明知这个鼻子是黄金铸成的,他也要一拳先把它打成稀烂再说。
他一共打碎了多少鼻子,他已记不清。
他只记得像这样一拳打出去,是很少会打空的——就算打不中鼻子,至少也可以打肿一只眼睛,打碎几颗牙齿。
他这一拳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也不是什么玄妙的招式。
这一拳的厉害,只有一个字——快!快得可怕。
快得令人无法闪避,无法招架。
快得不可思议。
追风刀李奇是江湖中有名的快刀,据说他的刀随时可以在一刹那间,把满屋子飞来飞去的苍蝇和蚊子都削成两半。
有一次他很想把小马也削成两半,从小马的脖子上开始削。
他的刀锋已经到了小马的脖子上。
可是小马的脖子没有断,因为小马的拳头已经先到了他鼻子上。
他这出手一拳当然比不上小李飞刀,小李飞刀是“出手一刀,例不虚发”的。
可是他也差不了太多。
假如有人替他计算过,他出拳击中的比例大约是九成九。
那意思就是说,他一百拳打出去,最多只会落空一次。
想不到他这一拳居然又打空了。
他的拳头刚击出,这位太阳神的使者已经像风一样飘了出去。
就在这天下午,还不到半天工夫,他的拳头已经打空了两次。
这实在是他一辈子都没有遇见过的事。
他忽然发现这位太阳神使者的轻功身法,竟好像比狼君子还要高。
使者正在看着他,悠然道:“你打空了。”
小马道:“这一次打空了,还有第二次。”
使者道:“你还想再试试?”
小马道:“只要你的鼻子还在脸上,我的拳头还在手上,我们就永远没完!”
他又准备冲过去。
使者立刻大叫:“等一等!”
小马道:“等什么?”
使者道:“等我先让你看一个人!”
小马道:“看谁?”
使者道:“当然是个很好看的人,我保证你一定很想看她。”
他说得好像很有把握。
小马已经开始有点被他打动了。
使者道:“你见过了她之后,如果还想打碎我的鼻子,我绝不还手!”
小马不信,却更好奇,忍不住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使者道:“严格说来,现在她已经不能算是人。”
小马道:“不是人是什么?”
使者道:“是女神!”
——那一天男孩们当然也要选一个最美丽的女孩子,作他们的女神。
——现在他们选的居然是个从外地来的陌生女人。
小马的拳放松,又握紧。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又忍不住问:“她在哪里?”
使者转过脸,遥指着湖上的花船:“就在那里!”
夕阳已将消沉,在这将消沉、还未消沉的片刻间,也正是它最美丽的时候。
花舟在满湖夕阳中飘荡,看来就像是一个美丽的梦境。
可是这美丽的梦,忽然就变成了噩梦。
满船鲜花中,已有个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一个女人。
一个完全赤裸着的美丽女人。
她披散的头发柔美如丝缎,她光滑的躯体也柔美如丝缎。
她的乳房小巧玲珑而坚挺,她的腰肢纤细,双腿笔直。
这正是男人梦想中的女人,一个只有在梦境中才能找寻的女人。
但是对小马来说,这个梦却是个噩梦。
多少有辛酸、有甜蜜的往事?
多少永难忘怀的回忆?
多少欢聚?
多少寂寞?
他消沉堕落是为了谁?
——小琳。
他悲伤痛苦是为了谁?
——小琳。
他流浪天涯,是为了寻找谁?
——小琳。
小琳在哪里?
——小琳就在这里。
这个从鲜花中站起来的女人,这个已准备将自己奉献给太阳神的女人,就是他魂牵梦萦、铭心刻骨、永难忘怀的小琳。
小马的手冰冷,全身都已冰冷。
此时此刻,他心里是愤怒?
是悲伤?
是痛苦?
什么都不是。
此时此刻,他心里竟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他的灵魂,他的血,都仿佛一下子被抽光。
只有真正经历过真正悲痛和打击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感觉。
小琳呢?
她仿佛已完全没有感觉。
她痴痴地站在花舟上,痴痴地站在鲜花中,她的灵魂,她的血,好像也被抽光了。
早已被抽光了。
她也在看着小马,却好像已完全不认得这个人。
小马忽然大喊,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小琳!小琳!”
她听不见。
她已不是她自己,她已奉献给太阳神。
小马冲过去,跃入湖中。
没有人阻拦。
花舟就在湖心,他用尽全身力气游过去,花舟却已到了另一方。
他再游过去,花舟又已远。
这花舟就像是梦中的花,风中的烟,水中的月,他能看得见,却永远捉不住。
夕阳已消沉。
黑暗的夜,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回归大地。远山、湖水,都已沉没在黑暗中。
那刚才还在夕阳下发着光的太阳使者,也变成了一条黑暗的影子。
可是他仍在湖畔,冷冷地看着小马在湖水中挣扎、追逐、呼喊。
只可惜他的呼喊永无回应,他追逐的也仿佛是个永远追不上的幻影。
夜色更深,更黑暗。
湖水冰冷。
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直刺入他的四肢,他的骨髓。
他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水里。
没有水了,有火。
火焰在燃烧。
燃烧着的火焰闪动不息,让人几乎很难张得开眼睛。
可是小马终于张开了眼睛。
火焰中仿佛也有一个人的影子,火焰又像是鲜花,人仍在花中。
“小马!小马!”
他想扑过去,扑向火焰。
——飞蛾为什么要扑火?
只因它的愚蠢?
还是因为它宁死也要追求光明?
他想扑过去,可是他不能动。他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已不能动。
幸好他还能看,还能听。
而他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老皮。
老皮正站在火焰旁,笑嘻嘻地看着他。
也不知是因为火焰的闪动,还是因为他的眼花了,现在这个老皮,看来已不像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老皮。
以前的老皮虽然皮厚,虽然赖皮,但看起来却是个蛮像样的人,高大挺拔,相貌堂堂。
——一个人若是长得很不像样,怎么能在外面冒充“神拳小诸葛”?
怎么能在外面混吃混喝,招摇撞骗?
可是现在这个老皮样子却变了,竟变得有七分像疯子,三分像白痴。
以前的老皮一向很讲究穿衣服。在这种“只重衣冠不重人”的社会里,要想做一个骗子,几件好行头是万万不可少的。
可是他现在居然只穿着条短裤。
小马看着他,心里又想做一件事——一拳打扁这个人的鼻子。
只可惜他连拳头都握不紧。
老皮忽然笑嘻嘻地问:“你看我怎么样?”
小马只能用一个字答复:“哼!”
老皮道:“可是我自己觉得好极了,简直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
他笑起来更像白痴:“到了这里后,我才知道从前的日子都是白活的!”
小马道:“滚!”
老皮道:“你叫我滚,我就滚!”
他居然真的往地上一躺,居然真的滚走了。
看着他像野狗般在地上打滚,小马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总是他的朋友。现在这个人还能不能算是人?
再想到小琳,想到她很快就会遭遇到的事,小马更连心都碎了。
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呼喊,只因为他发现那太阳神的使者正在火焰后冷冷地看着他,道:“现在你有两条路可走!”
小马只有听。
使者道:“如果你真心皈依我,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想死,也方便得很!”
小马真的很想死。
他已救不了老皮,也救不了小琳。他恨不得能立刻投入火焰,让自己全身的骨胳血肉都化作灰烬。
可是他又想起了丁喜的话。
丁喜是他的好朋友,是他的兄弟,丁喜一向被人认为是“聪明的丁喜”。
丁喜曾经对他说:“死,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只有懦夫才会用死来解脱!”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有决心、有勇气,无论多艰苦困难的事,都一定有法子解决的!”
火焰中仿佛又出现了丁喜的笑容,笑得那么讨人喜欢,又笑得那么坚强勇敢。
小马忽然道:“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