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是因为他故意要留下这个人,由自己来出手对付?
因为他才是狼山上的第一高手,只有他才能对付这年轻人。
他那惊人的气功,江湖中的确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这年轻人深藏不露,武功更深不可测。
他们这一战是谁胜谁负?
没有人能预料,可是每个人手里都捏着把冷汗。不管他们谁胜谁负,这一战的激烈与险恶,都必将是前所未见的。
年轻人已走近珠帘,朱五太爷居然还是端坐在珠帘里,动也不动。
他是不是已有成竹在胸?
小马的拳头又握紧,心里在问自己:“别人敢过去,我为什么不敢?难道我真是条被人牵着拉磨的驴子?”
别的事他都可以忍受,挨穷、挨饿、挨刀子,他都不在乎。
可是这口气他实在忍不下去。
这世上本就有种人是宁死也不能受气的,小马就是这种人。
他忽然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冲了过去,冲过了石阶。
没有人拦阻他,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年轻人身上。
等到大家注意到他时,他已箭一般冲入了珠帘,冲到朱五太爷面前。
一个人年纪渐渐大了,通常都会变得比较孤僻古怪。
朱五太爷变得更多。
近年来除了他的贴身心腹无舌童子外,连群狼中和他相处最久的卜战,都不敢妄入珠帘一步。
——妄入一步,乱剑分尸。
以他脾气的暴烈,当然绝不会放过小马的。
小马是不是能撑得住他的出手一击?
常无意也准备冲过去,要死也得和朋友死在一起!
谁知朱五太爷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小马居然也没有动。
一冲进去,他就笔笔直直地站在朱五太爷面前,就好像突然被某种神奇的魔法制住,变成了个木头人。
难道这个珠帘后真的有种神秘的魔力存在?
可以将有血有肉的人化为木石?
还是因为朱五太爷已练成了某种神奇的武功,用不着出手,就可以置人于死地?
这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令人无法思议,也无法解释的事!
对这些事,无论任何人都会觉得有种不可抗拒的恐惧。
常无意紧握着他的剑,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心里也在怕,他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但是他已下定决心,绝不退缩。
想不到他还没有走入珠帘,小马就已动了。
小马并没有变成木头人,也没有被人制住,却的确看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
一闯入珠帘,他就发现这位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狼山之王,竟是个死人,不但是死人,而且已死了很久。
珠帘内香烟缭绕,朱五太爷端坐在他的宝座上,动也没有动,只因为他全身也已冰冷僵硬。
他脸上的肌肉也已因萎缩而扭曲,一张本来很庄严的脸,已变得说不出的邪恶可怖,谁也不知道他已死了多久。
他的尸体还没有腐烂发臭,只因为已被某种神秘的药物处理过。
因为有个人要利用他的尸体发号施令,控制住狼山上的霸业。
刚才在替他说话的,当然就是这个人。
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所以绝不能让任何人接近这道珠帘。
他能够信任的,只有一个无舌的哑巴,因为他非但没有舌头,也没有欲望。
现在小马当然也明白张聋子为什么要冒死冲过来了!
——他天生就有双锐眼,而且久经训练。就在这道珠帘被“站住”那两个字的喝声振动时,发现了这秘密。
——“站”字是开口音,可是说出这个字的人,嘴却没有动。
他看出端坐在珠帘后的人已死了,却忘了死人既不能说话,说话的必定另有其人,这个人当然绝不会再留下他的活口。
小马怔住了很久,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为这位纵横一世的狼山之王悲哀,为人类悲哀。
不管一个人活着时多有权力,死了后也只能受人摆布。
他叹息着转过身,就看见了一个远比他更悲伤的人。
那个身世如谜的年轻人,也正痴痴地看着朱五太爷,苍白的脸上,泪流满面。
小马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年轻人不开口。
小马道:“我知道你一定不姓蓝,更不会叫蓝寄云。”
他的目光闪动,忽然问:“你是不是姓朱?”
年轻人还是不开口,却慢慢地跪了下去,跪在朱五太爷面前。
小马突然明白:“难道你是他的……他的儿子?”
只听一个人在帘外轻轻道:“不错,他就是朱五太爷的独生子朱云。”
朱五太爷仍然端坐在他的宝座上,从珠帘外远远看过去,仍然庄严如神。
他的独生子还是跪在他面前,默默地流着泪。
卜战远远地看着,眼睛里仿佛也有热泪将要夺眶而出。
小马道:“你和朱五太爷已是多年的伙伴。”
卜战道:“很多很多年了。”
小马道:“但是你刚才并没有认出朱云就是他的独生子。”
卜战道:“朱云十三岁时就已离开狼山,这十年都没有回来过。”
无论对任何人来说,十年间的变化都太大。
小马道:“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回来?”
卜战道:“他天生就是练武的奇才,十三岁时,就认为自己的武功已不在他父亲之下,就想到外面去闯他自己的天下。”
小马道:“可是他父亲不肯让他走?”
卜战道:“一个人晚年得子,当然舍不得让自己的独生儿子离开自己身边。”
小马道:“所以朱云就自己偷偷溜走了?”
卜战道:“他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而且脾气也和他父亲同样固执。如果决定了一件事,谁都没法子让他改变。”
他叹息着,又道:“这十年来,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可是我和他父亲都知道,以他的脾气,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
小马转向蓝兰:“这十年来他在干什么,也许只有你最清楚。”
蓝兰并不否认:“他虽然吃了不少苦,也练成了不少武功绝技。为了要学别人的功夫,什么事他都可以做得出来。”
一个人的成功本就不是偶然的。
他能够有今日这样的武功,当然也经过了一段艰苦辛酸的岁月。
蓝兰道:“可是他忽然厌倦了,他忽然发现一个人就算能练成天下无敌的功夫,有时反而会觉得更空虚寂寞。”
她的神情黯然,慢慢地接着道:“因为他没有家人的关怀,也没有朋友。他的武功练得愈高,心里反而愈痛苦。”
小马了解这种情感。
没有根的浪子们,都能了解这种情感。
若是没有人真正关心他的成败,成败岂非也会变得全无意义?
小马凝视着蓝兰,道:“你不关心他?”
蓝兰道:“我关心他,可是我也知道,他真正需要的安慰与关怀,绝不是我能给他的。”
小马道:“是他的父亲?”
蓝兰点点头,道:“只有他的父亲,才是他这一生中真正唯一敬爱的人。可是他的脾气实在太倔强,非但死也不肯承认这一点,而且总觉得自己是溜出来的,已没有脸再回去。”
卜战道:“我们都曾下山去找他。”
蓝兰道:“那几年他还未曾体会到亲情的可贵,所以一直避不见面。等他想回来的时候,已经听不见你们的消息。”
——人世间岂非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否则人生中又怎么会有那许多因误会和矛盾造成的悲剧。
一点点误会和矛盾,可能造成永生无法弥补的悲剧。
这也就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剧。
蓝兰道:“他救过我们蓝家一家人的性命,我当然不能看着他受苦,所以我就偷偷地替他写了很多封信,千方百计托人带到狼山上来,希望朱五太爷能派人下山去接他的儿子。”
卜战道:“我们为什么都不知道这回事?”
蓝兰叹息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所托非人,使得这些信都落入了一个恶贼的手里。”
她接着又道:“可是当时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我的信发出不久,狼山上就有人带来了朱五太爷的回音。”
卜战道:“什么回音?”
蓝兰道:“那个人叫宋三,看样子很诚恳,自称是朱五太爷的亲信。”
卜战道:“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蓝兰道:“他这姓名当然是假的,只可惜我们以后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究竟是谁了。”
卜战道:“为什么?”
蓝兰道:“因为现在他连尸骨都已腐烂。”
她又补充着道:“他送来的是个密封的蜡丸,一定要朱云亲手剖开,因为蜡丸中藏着朱五太爷给他儿子的密函,绝不能让第三者看见。”
父子间当然应该有他们的秘密,这一点无论谁都不会怀疑。
蓝兰道:“想不到蜡丸中藏着的,却是一股毒烟和三枚毒针。”
小马抢着问道:“朱云中了他的暗算?”
蓝兰苦笑道:“有谁能想得到父亲会暗算自己的儿子?幸好他真的是位不出世的武林奇才,居然能以内力将毒性逼出了大半。”
小马道:“宋三呢?”
蓝兰道:“宋三来的时候,已经中了剧毒,他刚想逃走,毒性就已发作,不到片刻,连骨带肉都已腐烂。”
小马握紧拳头,道:“好狠的心,好毒辣的手段。”
蓝兰道:“可是虎毒不食子,那时我们已想到,叫宋三送信来的,一定另有其人,他不愿让朱五太爷父子重逢,因为他知道朱云一回去,必将继承朱五太爷的霸业。”
她叹息着道:“我们同时还想到了另外更可怕的一点。”
小马道:“哪一点?”
蓝兰道:“这个人既然敢这样做,朱五太爷纵然还没有死,也必定病在垂危。”
卜战立刻同意,恨恨道:“朱五太爷雄才绝顶,他若平安无恙,这个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这么做的。”
蓝兰道:“父子连心,出于天性,到了这时候,朱云也不能再固执。”
她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也想到了,这个人既然敢暗算朱五太爷的独生子,在狼山上一定已有了可以左右一切的势力。如果我们就这么样闯上山来,非但一定见不到朱五太爷,也许反而害了他老人家。”
卜战替她补充,道:“因为那时你们还不能确定他的死活,朱云纵然功力绝世,毒性毕竟还没有完全消除,出手时多少总会受到影响的。”
蓝兰道:“可惜我们也不能再等下去,所以我们一定要另外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小马道:“所以你们想到了我。”
蓝兰点点头道:“我们并不想欺骗你,只不过这件事实在太秘密,绝不能泄露一点消息。”
小马也叹了口气,点头道:“其实我也并没有怪你,这本来就是我心甘情愿的。”
常无意冷冷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小马道:“什么事?”
常无意道:“主使这件阴谋的究竟是谁?”
小马没有回答,蓝兰和卜战也没有。可是他们心里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狼君子”温良玉。
他本是朱五太爷的心腹左右,在这种紧要关头,却一直没有出现过。
珠帘后的宝座下还有条秘道,刚才替朱五太爷说话的人,一定已从秘道中溜了。
这个人是不是温良玉?他能逃到哪里去?
“不管他逃到哪里去,都逃不了的。”
“可是我们就算要追,也绝不能走这条秘道!”
“为什么?”
“以他的阴险和深沉,一定会在秘道中留下极厉害的埋伏。”
卜战毕竟老谋深算:“这一次我们绝不能再因为激动而误了大事。”
大家都同意这一点。每个人都在等着朱云的决定,只有小马没有等。
他不愿再等,也不能再等。
他又冲了出去,蓝兰在后面追着他问:“你想去哪里?去干什么?”
小马道:“去揍一个人。”
蓝兰道:“谁?”
小马道:“一个总是躲在面具后的人。”
蓝兰的眼睛里发出光,又道:“你认为他很可能就是温良玉?”
小马道:“是的。”
外面有光,太阳的光,阳光正照在湖水上。
九月十四,黄昏前。
晴。
太阳已偏西,阳光照耀着湖水,再反射到那黄金的面具上。
“就是他?”
“是的。”
小马有信心:“除了温良玉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朱云没有反应,欢乐的事虽然通常都令人疲倦,却还比不上悲伤。
一种真正的悲伤非但能令人心神麻痹,而且能令人的肉体崩溃。愤怒却能令人振奋。
小马冲出来,瞪着对岸的太阳神使者:“你居然还在这里?”
使者道:“我为什么要走?”
小马道:“因为你做的事——你用朱五太爷的尸体,号令群狼;你不愿他们父子相见,暗算朱云;为了摧毁他们的下一代,你假借太阳神的名,利用年轻人反叛的心理,让他们耽于淫乐邪恶……”
这些事小马根本不必说出来,因为这太阳神的使者根本不否认。
小马道:“这些事你做得都很成功,只可惜朱云还没有死,我也没有死。”
使者道:“他没有死,是他的运气;你没有死,是我的运气。”
小马道:“是你的运气?”
使者道:“因为朱云不是你的朋友,小琳和老皮却是的。”
小琳就在他身后,老皮也在。使者道:“而且你还有双拳头,还有个会用剑的朋友,朱云却只剩下半条命。”
小马道:“你要我杀了他,换回小琳?”
使者道:“这世上喜新厌旧的人并不少,也许你会为了蓝兰而牺牲小琳,只不过我相信你绝不是这种人。”他知道小马不能牺牲小琳,却可以为小琳牺牲一切,“我也可以保证,以你的拳头和常无意的剑,已足够对付朱云。”
小马的拳头没有握紧。他不能握紧,他的手在发抖,因为他没有想到一件事,他没有想到那个会跪在地上舐人脚的老皮,竟忽然扑起来,抱住了这太阳神的使者,滚入了湖水里。
在滚入湖水前,老皮还说了两句话:“你把我当朋友,我不能让你丢人。”
“朋友。”
多么平凡的两个字,多么伟大的两个字!
对这两个字,朱云最后下了个结论。
“现在我才知道,无论多高深的武功,也比不上真正的友情。”
人世间若是没有这样的情感,这世界还成什么世界?人还能不能算是人?
满天夕阳,满湖夕阳。
小马和朱云默默相对,已久无语。
先开口的是朱云:“现在我也知道你才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因为你信任朋友,朋友也信任你,因为你可以为朋友死,朋友也愿意为你死。”
小马闭着嘴。
朱云道:“谁都想不到老皮这么样是为了你,我也想不到,所以我不如你。”
他叹息,又道:“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至少也可以为你做几件事。”
小马并没有问他是什么事,发问的是蓝兰。
朱云道:“我可以保证,狼山上从此再也没有恶狼,也没有吃草的人。”
小马站起来,说出了他从未说过的三个字。
他说:“谢谢你!”
小琳已清醒。
夕阳照着她的脸,纵然在夕阳下,她的脸也还是苍白的。
她没有面对小马,只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在找我,也知道你为我做的事。”
小马道:“那么你——”
小琳道:“我对不起你。”
小马道:“你用不着对我说这三个字。”
小琳道:“我一定要说,因为我已经永远没法子再跟你在一起,我们之间已经有了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在一起只有痛苦更深。”
她在流泪,泪落如雨:“所以你若真的对我还有一点儿好,就应该让我走。”
所以小马只有让她走。
看着她纤弱的身影在夕阳下渐渐远去,他无语,也已无泪。
蓝兰一直在看着他们,忽然问:“这世上真有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常无意道:“没有。”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只要有真的情,不管多大的裂痕,都一定可以弥补。”
蓝兰道:“这句话你是对谁说的?”
常无意道:“那个像驴子一样笨的小马。”
小马忽又冲过去,冲向夕阳,冲向小琳的人影消失处。
夕阳如此艳丽,人生如此美好,一个人只要还有机会,为什么要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