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晚辈不想喝,连一滴都不想喝。”卓青的眼睛眨也不眨,“晚辈要忘记一件事的时候,也用不着喝酒。”
朱猛霍然起身而立,“啵”的一响,一只茶壶已被他捏得粉碎:“你真的不喝?”
卓青还是神色不变。
“朱堂主现在若是要杀我,当然易如反掌,要我喝酒却难如登天。”
朱猛忽然又大笑。
“好小子,真有种。”他问卓青,“你姓卓,是不是卓东来的卓?”
“是。”
“是不是卓东来要你来的?”
“是。”
“来干什么?”
“晚辈奉命来请朱堂主和高大侠。”卓青说,“今天晚上卓先生定在城西长安居的第一楼为两位摆酒接风。”
“他知不知道我们来了多少人?”
“这次朱堂主带来的人,除了高大侠之外,还有八十六位。”
“他只请我们两个人?”朱猛冷笑,“卓东来也未免太小气了。”
“只怕不是小气,而是周到。”
“周到?”
“就因为卓先生想得周到,所以才只敢请朱堂主和高大侠两位。”
“为什么?”
“两位英雄盖世,纵然是龙潭虎穴,也一样来去自如。”卓青淡淡地笑了笑,“别的人恐怕就不行了。”
朱猛又大笑:“好,说得好,就算长安居的第一楼真是龙潭虎穴,朱猛和小高也会去闯一闯。可是你却不该来的。”
“为什么?”
“像你这样的人才,既然来了,我怎么舍得放你走?”朱猛的笑声如雷,“我若放你走了,岂非让天下朋友笑我朱猛有眼无珠不识英雄?”
卓青居然笑了笑。
“杨坚可以投靠大镖局,我当然也可以投靠雄狮堂。”他说,“可是现在还不行。”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等到雄狮堂的力量足以击败大镖局的时候。”卓青完全不动感情,“晚辈并不是个忠心的人,但却一向很识时务。”
小高吃惊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到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居然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卓青立刻就发现了他表情的变化。
“我说的是实话。”卓青说,“实话通常都不会太好听。”
朱猛不笑了,厉声问:“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放你回去帮卓东来来对付我?”
“晚辈说过,朱堂主要杀我易如反掌。”卓青道,“只不过朱堂主若是真的杀了我,要想再见那个人就难如登天了。”
朱猛变色。
他当然明白卓青说的“那个人”是谁。这句话就像是条鞭子般抽过来,一时间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招架。
卓青已经在躬身行礼:“晚辈告辞。”
他居然真的转身走了,而且一点也不怕别人会从他背后一刀砍下他的头颅,也没有再看朱猛一眼。
朱猛额上已有青筋暴起。
——他不能让卓青走,不能让他的属下看着他为了一个女人而放走他们的仇敌。
——可是他又怎么能让蝶舞因此而死?
小高忽然叹了口气。“想不到他真的看准了,看准了雄狮朱猛绝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奉命到这里来传信的人。”他的目光四扫,“这种事只要是条男子汉就绝不会做的,何况朱猛?”
一条头缠白巾的大汉霍然站起,大声道:“高大哥说的是,我们兄弟大伙儿都要敬高大哥一杯。”
八十六条好汉立刻轰雷般响应。小高一把扯开了衣襟:“好,拿酒来!”
“我知道朱猛还是放不下蝶舞的,”卓东来冷冷地说,“可是我也想不到他会那么轻易让你走。”
他眼中带着深思之色:“为了一个女人,就轻易放走仇敌,朱猛难道就不怕他的兄弟们因此而看轻他?难道就不怕损了他们的士气?”
卓东来冷笑:“蝶舞这个女人难道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
“他们的士气并没有因此消沉。”卓青说。
“为什么?”
“因为高渐飞很了解朱猛当时的心情,及时帮他脱出了困境,让他的兄弟们认为他不杀你并非为了女色,而是为了义气。”
“两国交锋,不斩来使,光明磊落的朱猛,怎么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卓青眼中露出赞佩之色:“高渐飞正是这么说的。”
卓东来不停地冷笑:“这个人倒真是朱猛的好朋友,朱猛的那些兄弟却都是猪。”
“其实那些人也不是不明白高渐飞的意思。”卓青道,“但是他们也不会因此看轻朱猛。”
“因为他们并不希望朱猛真的那么冷酷无情。”卓青说,“因为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无情的。”
“什么样的人才真正无情?”
“枭雄。”卓青说,“英雄无泪,枭雄无情。”
卓东来的眼中忽然有寒光暴射而出,盯着卓青看了很久,才冷冷地问:“高渐飞如果没有那么说,朱猛是不是就会杀了你?”
“他也不会。”
“为什么?”
卓青的声音冷淡而平静:“因为在他的心目中,蝶舞的命比我珍贵得多。”
黄昏。黄昏后。
屋子里已经很暗了,却还没有点灯,蝶舞一向不喜欢点灯。
——这是不是因为她生怕自己会变得像飞蛾一样扑向火焰?
炉中有火光闪动,蝶舞站在炉火旁,慢慢地脱下了她身上的衣服。
她的胴体晶莹柔润,洁白无瑕。
门被推开,她知道有人进来了,可是她没有回头,因为除了卓东来之外,没有人敢走入这间屋子。
她弯下腰,轻揉自己的腿。
甚至连她自己都可以感觉到她腿上肌肉的弹性,是多么容易挑逗起人们的情欲。
没有人能抗拒这种挑逗,从来都没有。
所以她奇怪。
卓东来一直都在看她,可是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作。
轻盈的舞衣,轻如蝉翼,穿上它就像是穿上一层月光,美得朦胧,朦胧中看来更美,更令人难以抗拒。
卓东来居然还是站在她身后没有动。
蝶舞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手里刚拈起的一朵珠花忽然掉落在地上。
刚才进来的人居然不是卓东来。
她回过头,就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蝶舞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她想不到除了卓东来之外,还有人敢闯入这间屋子,可是她已经被人看惯了。
唯一让她觉得不习惯的是,这个年轻人看着她时的眼光和任何人都不同。
别人看到她赤裸的胴体和她的一双腿时,眼中都好像有火焰在燃烧。
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却冷如冰雪岩石刀锋。
卓青看着蝶舞,就好像在看着一团冰雪、一块岩石、一柄刀锋。
蝶舞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还看不出这个年轻人的表情有一点变化。
“你是谁?”蝶舞忍不住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卓青,我叫卓青。”
“你是不是人?是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是。”
“你是不是瞎子?”
“不是。”
“你有没有看见我?”
“我看见了。”卓青说,“你全身上下每个地方我都看得很清楚。”
他的声音冷漠而有礼,完全不动感情,完全没有一点讥诮猥亵的意思。
因为他只不过在叙说一件事实而已。
蝶舞笑了,带着笑叹了口气,叹着气问卓青:“你难道从来不会说谎?”
“有时会,有时不会。”卓青道,“没有必要说谎的时候,我一向说实话。”
“现在你没有必要说谎?”
“完全没有。”
蝶舞又叹了口气:“你说你把我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看清楚了,你不怕老卓挖出你的眼珠子来?”
卓青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现在他已经不会这么样做了。”
蝶舞看起来仿佛完全没有反应,其实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他已经不会这么样做了。”她问卓青,“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把我让给了你?”
卓青摇头。
蝶舞又问:“不是你?是别人?”
卓青沉默。
“他实在大方得很。”蝶舞的声音充满讥诮,“碰过我的男人从来没有一个舍得把我让出去。”
她轻轻叹息:“这实在很可惜。”
“可惜?”
“我是在替你可惜,他实在应该把我让给你的。”蝶舞说,“你这一辈子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哦?”
“我也在替我自己可惜,”蝶舞看着卓青,“你年轻,你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我一向最喜欢你这么大的男孩子,你们好像永远都不会累的。”
她的眼波渐渐蒙眬,嘴唇渐渐潮湿,忽然慢慢地走过来,解开了她的舞衣,把她柔软光滑温暖的胴体赤裸裸地紧贴在卓青身上。
她的腰肢在扭动,喉间在低低喘息呻吟。
卓青居然没有反应。
蝶舞喘息着,伸手去找他的,可是她的手立刻被握住,她的人也被抛起。
卓青抛球般将她抛在床上,冷冷地看着她:“你可以用各种法子来折磨自己、侮辱自己,随便你用什么法子都行。”卓青冷冷地说:“可是我不行。”
“你不行?”蝶舞又笑了,疯狂般大笑,“你不是男人?”
“你想激怒我也没有用的。”卓青说,“我绝不会碰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男人,我不想以后每天晚上都要想着你在下面的样子来折磨自己。”
“只要你愿意,以后每天晚上你都可以抱着我睡觉的。”
卓青微笑,笑容却像是用花岗石刻出来的:“我也曾这么样想过。”他带着微笑说,“只可惜我也知道那些想每天抱着你的男人是什么下场。”
蝶舞不笑了,眼中忽然露出种无法描叙的悲伤。
“你说得对。”她幽幽地说,“那些想每天抱着我的男人就算还没有死,也在受活罪。”
她的声音已因痛苦而嘶哑:“幸好那些人不是浑蛋就是白痴,不管他们受什么样的罪都活该。”
“朱猛呢?”卓青忽然问她,“朱猛是浑蛋还是白痴?”
蝶舞站起来,凝视着炉中闪动的火焰,过了很久,忽然冷笑:“你以为朱猛会想我?你以为朱猛会为我难受、伤心?”
“他不会?”
“他根本就不是人。”蝶舞声音中充满恨意,“就像卓东来一样不是人。”
“难道他对你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什么?”蝶舞说,“他只在乎他的声名、他的地位、他的权力,就算我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真的?”
“在他的眼里,我也不是人,只不过是玩物而已。就像是孩子玩的泥娃娃,他高兴的时候,就拿起来玩玩,玩厌了就丢在一边,有时候甚至会一连好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
“就因为他这么样对你,所以你才会乘我们突袭雄狮堂的时候溜走?”
“我也是人。”蝶舞问卓青,“有没有人愿意被别人当作玩物?”
“没有。”
卓青淡淡地说:“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你也许看错了他?”
“什么事看错了他?”
“像他那样的男人,就算心里对人很好,也未必会表露出去的。”卓青说,“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很不会表露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对自己喜欢的女人。”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在女人面前,作出深情款款的样子就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了。”卓青说,“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得要怎么样做。”
“朱猛不是这种人。”蝶舞说得截钉断铁,“这种事他比谁都懂,比谁都会做。”
“哦?”
“他对别人好的时候,做出来的事比谁都漂亮。”蝶舞说,“他为别人做的那些事,有时候连我都会觉得肉麻。”
“可是你不是别人。”卓青说,“你是跟别人不同的。”
“为什么不同?”
“因为你是他的女人,也许他认为你应该知道他对你是跟别人不同的。”
“我不知道。”蝶舞说,“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就应该让她知道。”
“也许你还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蝶舞又冷笑,“我跟他一起抱着睡觉睡了三四年,我还不了解他?”
卓青脸上又露出那种岩石般僵冷的微笑。
“你当然很了解他,而且一定比我们这些人都了解得多。”
夜色已临,屋子里已经沉默了很久,蝶舞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今天我说的话是不是已经太多了?”
“是的。”卓青说,“所以现在我们已经应该走了,我本来就是要来带你走的。”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卓青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难道你忘了?你已经答应卓先生今夜要去为他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