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越南星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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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忆岛屿(1)

1 黑暗中,天熙醒来。

天刚蒙蒙亮。昨夜里下了一层绵薄的秋雨,空气里荡漾着些许凉意。假期已满,他要赶早班车去车站,回北京。他向父亲道别。径直推开客厅的门,便看见父亲瘦削的身子陷在黑色皮沙发里,头发稀疏而凌乱。似乎在等他。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父亲神色平静,情绪异乎寻常的温和。在那边好好工作。记得打电话来,他说。他的指间夹着一根烟。夹烟的手指指甲处几乎已被熏得蜡黄。客厅通向阳台的门紧闭着,房间里充斥着呛人的浓烈烟味。茶几上的烟缸里塞满了烟灰烟蒂。显然,他起得很早。

国庆节放假,他回家暂住了几日。父亲的脾气一如既往地坏。母亲说,最近几年,父亲如同换了一个人,有时几乎达到丧失理智的地步。工作中的争斗与利益冲突。对子女有诸多失望,觉得一个个尽非如他所愿。对母亲亦是心存怨恨,觉得母亲曾经拖累了他的前程。抱怨社会形势的多变,对诸多原本与他无关的事情看着不顺眼。总觉命运对自己不公。退休后,更不喜交际,日日闷在家里。颠倒昼夜晨昏地睡觉。把自己封闭起来。

不下棋,不钓鱼,不种菜。只喜欢喝酒。阳台上,厨房里,甚至卫生间和卧室的边角,到处堆积满了他空空的酒瓶。那些白酒,多半廉价。他并不舍得为自己买好酒。母亲稍加劝阻,便会招来他的大骂。只有趁他不注意,偷偷往酒瓶里掺水。逢年过节,天熙也尝试把家族亲戚送来的酒藏在高处的储物柜里。不几日再看,酒的包装完好,只是瓶子已经变空。

吃饭时,讲话稍有不慎。他便会暴怒。甚至会将碗碟带着饭菜,扔到地板上,或者摔至墙角处。每每之下,一家人便不再敢说话。沉默吃完饭,匆匆各自离开。即便过年或遇重大节日,别人家喜气洋洋,张灯结彩。他却单单会向隅而泣,搞得全家人索然无味。

只道是数十年来的性格使然。却并知晓他已患有巨大的心理疾患和严重的酒精依赖症。

而那一次的转身离开,也令天熙彻底懂得了什么是永远失去。清静之体,刹那虚妄。如百川众流,悉入大海。而个体的存在,只是恒河数沙之一粒。

2已经在越南生活数日。

半夜里,天熙依然会无由醒来。会听到Kim min jong沉静如海般的呼吸,间或含混不清的絮絮呓语。一楼客厅里黄金外壳的欧式雕花自鸣钟,有规律的钟摆声,穿越木质旋转楼梯,即便在三楼客房里,也依稀可闻。红木双人床,样式古旧宽大。为了凉快,上面铺了一层白色亚麻席编织的席子。一台风扇吱呀吱呀地转。他和Kim min jong就这么平行而卧。有时,两人的头或者手指会碰在一起。Kim min jong的浓茂头发宛如一大片青草垛。散发出清香的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年轻的荷尔蒙气息,在湿热的黑暗里勾芡酝酿。天熙警醒,便会轻轻挪开,侧过身去。

赤脚绕到房间的后阳台。白日里,可以看到一大片空旷的田野。一道静谧的河湾。延伸着的碧绿稻田,水波粼粼,映着日光。时有水牛在耕作,戴了尖尖褐色斗笠的农人,缓步行走其间。夜里,仰望天空,会看到清寂空中,飘着大朵白色云彩。仿佛白色桃花绵延不绝盛开。万千星光,宛若细碎水晶,密布夜空。大千世界,一片银色静寂。只有阵阵蛙鸣,呼朋引伴,在水田与沟壑间怡然自得吟唱。

雨也会常常无端下在夜里。他便轻轻坐起来听雨。小楼一夜听春雨,只是没有杏花。淋湿的是院子里的榆叶梅、蔷薇。滴滴答答或者刷刷的细密雨声里,天熙倚靠在床头,感觉眼前一切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在房间的一角,有一张书架。朱红色雕刻精美花纹的柜子,表面镶嵌了美丽的贝壳花钿。柜子上方两个精美的相框里是泛黄的老照片,分别是Kim min jong逝去的祖母和外公。一个紫金香炉,盛满了香灰。每月的初一和十五,Kim min jong的父母亲会上楼亲自焚香,祝祷。香炉左右两侧是两只彩绘玻璃花瓶,插了用以悼念亡故之人的鲜花:三五束细长花枝,米黄色花瓣,散发缕缕清香。中间放了一些用于祭祀的越南水果:绿色的释迦,人心果和芒果。

日子疏忽就慢了下来。北京似乎已经遥不可及。天熙的生活就和这家人融在了一起。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Kim min jong的爸爸忙于生意和应酬。早出晚归,极少在家里露面。Kim min jong的妈妈亦曾经做过家具生意。兴隆时期拥有自己的数家店铺。现在生意的事情则交给家族的其他人打理,时间基本用于打乒乓球,每天都要去附近的乒乓球俱乐部。一楼客厅的墙上挂着几枚奖牌,是她参加河内市乒乓球比赛的战利品。Kim min jong的妹妹玲比哥哥小三岁,皮肤白皙,眼睛细长明亮,是典型的越南女孩子。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几天下来,Kim min jong和他的家人俨然已经把天熙视为家里的成员之一。

晚上天熙与Kim min jong以及他的妈妈和妹妹在客厅里看电视,是一些制作粗糙而简单的电视节目。偶尔有越语版的中国武打片或者古装片。天熙不懂越南语,Kim min jong便用中文讲给他听。与玲的交流,只限于简单的英文。玲现在报了英文班和汉语课,打算明年也去中国留学。她用古怪的中文发音叫他天熙。粲然而笑的时候,露出编贝般的牙齿。

晚上睡得晚,白天自然醒来,已是满室生辉的阳光。Kim min jong和天熙照例下楼去淋浴间冲凉。出门去吃路边店的越南特色米线。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天熙会陪同Kim min jong去踢足球,是简陋的足球场地。下午的热带阳光依旧暴晒。天熙不谙足球术,只有躲在树阴下喝冰镇汽水。男孩子们都光了上身,汗水一道道流淌,在年轻健硕的脊背上闪光。Kim min jong快速奔跑时,甚至会带起脚下的尘土。不踢球时,两个人也会去湖边喝便宜的越南冰咖啡。闲散聊天,讲述彼此的计划与想法。或者看别人钓鱼。晚上会去酒吧喝酒。Kim min jong和每一个人似乎都很熟,碰到熟人,摩托车的速度便慢下来。他们彼此打招呼。Kim min jong骄傲地指着天熙,我的中国朋友。他说。每每这时,天熙的心里便升腾起一种幽幽暖意。就像当他坐在摩托车的后面,在Kim min jong的命令下抱紧他的腰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

3晚上躺在床上,听着远处的断续蛙鸣声,两人会絮絮聊天,似乎总有讲不完的话。

Kim min jong讲他在昆明留学的经历,天熙多半是听。Kim min jong说,尽管经济有所发展,普遍的越南男人和女人,结婚依旧很早。他的许多同学和朋友,基本都已经结婚,有的甚至有了小孩子。Kim min jong开玩笑说,因为自己在中国留学,所以才逃过这一劫。看得出来,他的家庭亦是比较开明,在这方面,不会给他和妹妹施加压力。同大部分男孩子循规蹈矩不同,Kim min jong很早即开始谈恋爱,曾经交往过几个女朋友,但都如走马灯般无疾而终。

上一个分手的女朋友,比他略长几岁,性格倔强。穿白色的衣服,喜欢在鬓角别一朵清香的栀子花。像所有曾经恋爱的人一样,他们吵架,复又和好如初,再吵架,再分手。如是往复,直到女孩儿离开,去了另一座海边城市,联系亦终渐稀疏。暑假里,Kim min jong曾坐连夜的长途车去那座海边小城看望她。其实是海边的一个小镇。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稀零散布在隔海大堤的内侧。常有一只黑狗在大堤上巡逻般走来走去。每天有一列火车经过这里的小站,稍作停留,再冒着烟继续前行,到达越南以北的地方。

在海水涌动的僻静沙滩上,礁石的后面。他一次次进入她,纵横激荡。女孩在他身下挣扎,低低哭泣。长发散落如青色海藻,沾满了白色细沙。他的背上布满道道红色抓痕。情欲饱满高涨,如鼓满的风帆。到达高潮的那一刻,海面上突然升腾起铁青色的厚重云朵,无数雨点如沉重箭矢,奋力砸向海面。他匍匐在女孩的身上,抬起头,只觉眼前情景触目惊心。一只石青色的小螃蟹,绕过他的胳膊肘,向着礁石的方向爬去。

女孩儿穿上白裙子,匆忙离开。沙滩上是她遗失的一枚镶嵌黑色花朵的耳环。Kim min jong弯腰捡起它,拭去上面的砂粒,放在掌心。他神情漠然,端视良久。迅疾的大雨将他浑身浇透。他陡然扬起胳膊,将那枚耳环扔进了海里。旋即纵身跃入涌动的冰凉海水中。

天熙,我总是不能全心意地与一个人相处。他的语气有几分苦恼。或许与爱别人相比,我更爱自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既是那个小王子,又是那只等爱的狐狸。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是我读到过的一句中文。一直没有明白它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它所蕴含的无奈。人活一世,追求感情的恒久。只是感觉,恒久无处可寻。现在想来,无法全心爱一个人,是因为我对感情寄予了太高的期望。担心失去,担心分离,担心背叛。无法忍受疼痛,没有安全感。所以,我宁可在失去之前先失去,在分离之前先分离,在背叛之前先背叛。如是,我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Kim min jong侧过身去,呼吸声起。平稳,有规律的起伏。月光下的海水渐渐上涌,肆意蔓延,吞没了沙滩,也吞没了那条通向远方的铁轨。悄无声息。Kim min jong说,这是他曾经反复做过的一个梦。

4我一直用了全部的气力来逃离父亲的阴影和他的控制。

读中学时,他的喜怒无常的脾气即令我自卑和畏惧,从不敢将同学和朋友带回家里做客。在他的面前,我总是谨小慎微,稍有不对,便招来无妄之灾。放假的时候,常常借故躲在一个好朋友的家里。

长大后,摆脱家庭和父亲的愿望愈加强烈。假期常常用来旅行。旅行,是一种可以逃避现实生活的方式。一个人坐火车,或者长途汽车。去上海,南京,苏州,镇江,无锡,扬州。一些南方城市。某个春天里去到寒山寺时,正赶上闭寺,来自日本的旅游观光团正熙攘而出。于是离开寺门,在旁边的一条古旧巷子里漫游。看到一扇敞开的木质红色大门,门环脱落,痕迹斑驳俨然。院子里是一株繁密盛开的桃花树。忍不住走进去。满树的桃花,绯红色花瓣,纷纷扬扬,开得正好。

对桃花的喜爱,似乎缘于看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也许因为太久没看过桃花,第二年的春天,我去了盲剑客的乡下,我觉得很奇怪,那儿……根本没有桃花。

站在那株桃花树下。抬头,是蓝得刺目的天空。红与蓝,皆是绚烂之极的颜色。明艳日光下,不知为何却在内心生出哀伤与怅惘。看到桃花般的飘落,便觉凡此种种,俱是幻像。

旅行是会让人上瘾的,欲罢不能。

终于在一个八月份里决定要去西藏。从位于黄河入海口的那座小城出发,带着简单的行李,坐肮脏的长途卧铺夜车到北京。从北京坐火车到西宁。去了塔尔寺,看白色寺庙和菩提树,拜见活佛。去看传闻中仓央嘉措的消失地青海湖。坐火车到格尔木。发着高烧,吞了大把的退烧药,浑身虚汗。冒着会患肺气肿的危险,执意孤行。沿途经过茫茫戈壁,偶尔的鹿群,祁连山的西段。德令哈,和白色茶卡盐湖。列车隆隆,想起那个早夭诗人的诗句。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沿着青藏公路继续颠簸。只是轻微胸闷,头晕与乏力,所幸并无严重高原反应。暮色里抵达海拔4533米的沱沱河。高原起伏广阔,河水凝滞而流。同车的旅伴中有一位是来自上海的画家,夜里,在沱沱河兵站休息。他不堪剧烈的高原反应,头疼欲裂。整夜都是痛苦嚎叫和咒骂。天蒙蒙亮,空气凉寒,再度启程。安多,那曲,当雄,德庆。看到雨后的一道彩虹,如此真实,几乎触手可及。也看到沿途数辆车子翻在了沟里或者河里。三天后,到达拉萨。

5 住在拉萨老城区的八朗学二楼。

普通的房间,木质桌子,暖水瓶,红色地毯。简单得无以复加。帐篷,高的登山包,防潮垫,维生素和红景天,散发着人在天涯的味道。随时会有熟悉的面孔消失,陌生的面孔出现,空气里始终充斥着见面和别离的味道。人们风尘仆仆地去来,各有所忙。去阿里,去林芝,山南,去大本营看珠峰,去狮泉河和昌都。只有阳光寂寂,遍布每一个角落。夜里醒来,房间黑着。有人缩在床角抽烟。烟火明灭,一闪一亮。房间里的一个女孩子,曾三次入藏。短发,有一种豪爽气。此次要经由中尼公路去尼泊尔,在那里住些时日。

某一个黄昏,我站在向西的窗前。远眺,落霞似火,染红了西天。隐隐可见布达拉宫雄伟的轮廓。近旁,窗下的路摊,卖一些食品和水果。小贩们悠然地坐着,看过往行人。风吹过来,扬起漫天沙尘。脚踏车,红色出租车,黄包车。街脚浓浓的阴影里,几个紫衣的喇嘛正在化缘。年轻,裸着瘦而细长的肩膀。口里喃喃念着经文,声音顿挫抑扬,起伏有致。并不做可怜状。当你走过并且驻足,他们便齐齐盯着你。目光中似乎有笑意,却又似乎是空洞的。投下几枚纸币,他们并不言语,只双手合十以示感激。

是极尘世的拉萨。

行走在午夜的静寂街头。白天的喧嚣已然散尽。沿街小贩,青稞面和羊肉,黄的酥油茶,烧烤,闪亮的转经筒。僧尼紫衣飘飘地走过。乞者隐于街脚的阴影中,只以散淡的目光看你。快活的黄包车夫,打着尖利的口哨,呼啸而来。一切归于沉寂。

街灯或明或暗,如神秘的窥视者的眼睛。那些古老的窗,隐没在黑暗中。窗脚的盆花,红色,粉色,或白色。白日里花瓣上涂满阳光;夜晚则沉静地思索。我看不到它们的身形,唯有暗香低低浮动。那紧紧扣住的门扉,斑驳破旧的石墙,窄窄的石板的巷子。通向一种生活。别样的生活,包含了神秘和灵性在内的。我可以抵达,却永远无法触及到它的深处。

偶尔,深巷中传来犬吠。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如失去灵魂的鱼。人在某一个时刻,一定要迷失自己的。月华如练,清辉万丈,空气质朴而干净,不含任何物欲。这样的午夜。任思绪信马由缰地游走,纵横四方。我所曾经的种种人事,那一刻却没有丝毫想起。没有了前尘和来生,我竟浑如一滴水,溶解消释在了月光里。不远处,布达拉宫千年的酥油灯,仍将熄而未熄。

并没有像其他的旅人一样匆匆去往其他地方。我只在大昭寺旁的广场上晃来晃去。或者沿着拉萨河走路,走到距离城市很远的地方。再折回来。在西藏的旅行令我的精神发生某种变化。在高原阳光直接而浩荡的暴晒下,我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某些东西,那是我遗失已久的,如同前生。生命是一场幻觉,旅行也是,它制造假象,让人活在自己的幻觉里。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可以始终生活在别处,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往前,永远不再回头。其实,翻过山的另一面还是山,穿越过沙漠的另一面发现的也依旧是沙漠。旅行追寻,也是逃避。若干年后我才明白。以为自己获得解脱,其实是陷入了另一个执着。这是一个始终矛盾的命题。但我们仍旧会执意行走,如同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