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益这一安排,又是几日过去。
期间,我只见过他一次,请他送走了玉胡与淼水青隽帝的退位诏书。其他时候,我不去找谦益,他也没空来看我。我只知道他很忙,前所未有的忙。听下人们说,接连几夜,谦益书房的灯从亮起,就未曾熄灭过。他的身影更是通宵达旦印在格窗上。
又听磬儿说,空空公子到了帝都,他的门人,四下活动,虽是只伤官、兵,不伤平民,却也闹得人心惶惶,富户贵胄人人自危……
漯河水深十余丈,载不动乱世一寸愁,三千繁华终难留,短短几日之内帝都已渐渐蒙上了战乱的阴影。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一双儿女安详恬静的睡容,驱不散我心中山雨欲来前的憋闷与压抑。相应的,磬儿这几日也有些心绪不宁,时常失神发怔。我知道,她已许多日没有收到阎三的家书了。
憋闷与压抑中,帝都下了一场大雨,一下就下了三日。天泪如珠成串,挟天外的清凉之气浇熄了初夏的地火,却浇不熄人心的不安与躁动。
大雨过后两日,是一个艳阳天。
哥被送到了帝都,羁押在天牢之内。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日,我依然没能见到谦益。
前来传讯的荣沐坦白说道:“王爷今日不见夫人,是怕夫人求他放了墨阳世子。王爷不想令夫人失望,却也不能对不起浴血奋战、陈尸千里的众将士,还望夫人体谅王爷的苦衷……王爷业已交代下去,夫人随时可去探望世子。”
我苦涩一笑,“我明白了。劳烦你替我准备一下,我即刻就去天牢。”乍听哥被羁押,我第一个念头当真是想求谦益放他出来,谦益却神机妙算先一步堵住了我的嘴。
一个时辰后,我特意装扮了一番,带着精心准备的酒菜与点心,奔赴天牢。哥被独立关在一间较大的封闭牢房,内里布置得似一间摆设齐全的卧房,阳光透过一扇小小的高窗射入房内,撒在床榻上,撒在倚靠床头的哥的身上。
荣沐与一众随从留在了牢房外。厚重的铁门关上时,发出沉重的“哐当”声,我心头一震,泪就不听使唤得汩了出来。
我没想到,见到哥的时候,我会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无力的任凭泪水在他怀中泛滥成灾。谁能想象,往日俊朗倜傥,高大英俊的哥,如今竟会瘦得双颊内陷,颧骨凸出,惨白的脸,虚弱尽显……憔悴枯容完全颠覆了往昔风流。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哥静静的搂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他不敢出声哄我,他怕他一哄,我会哭得更凶。
终于哭累了,哥用他干枯的手指揩干我脸颊的残泪,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微笑对我调侃道:“傻雨儿,都已经是做妈妈的人了,还这么爱哭。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差点到阎罗殿排队签到的时候也没你哭得这么凶。”
我止住泪扬首,“他们告诉你了?告诉你我生了谦益的孩子?”
哥暖笑点头,“今晨刚到帝都之时,荣沐已将你与竹谦益之间发生的事统统告诉我了。”
我眸色一暗,“他为何要告诉你?”
“我做了舅舅,不该告诉我么?”哥安抚的拍了拍我的手,“你以为是竹谦益故意让他告诉我的?傻雨儿,是我自己请求他告诉我的。我知道,竹谦益不会无缘无故违背众议力保我这条命。我斩杀了他手下四员大将,令他折损了近一千精兵,他实在没道理将重伤而奄奄一息的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我想活得明明白白,所以问了荣沐。他说,竹谦益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
“呃——”我低头接过哥的话,“他向我承诺过,若是战场相逢,无论如何也会保住你的性命。”
哥抬起我的头,认真看着我的眼,“雨儿,你与竹谦益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你们又有了一双儿女,你和他……”
“哥!”我掐断哥的话,我清楚他想问什么,“我带了酒菜和点心过来,你起来尝尝吧。”
哥别有深意的淡淡一笑,不说什么,乖乖走下床榻坐至桌前吃起了酒菜点心。席间他一句话也不说,吃罢之后,盯着我道:“雨儿,有些事你不想说,我原本也不该问……”
我急忙接话,“那就不要问。”
哥许久没有吭声,我扶他躺回床榻,他冲我温柔一笑,“有些事,你迟早是要面对的,一味逃避不是办法。刚才让你多逃避了一顿饭的时间,可现在我不希望你继续做一只把什么事都埋藏在心里的鸵鸟。为什么你总改不了?总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那样只会憋坏你自己!告诉我,你跟竹谦益到底怎么了?”
我吸了吸鼻子,我知道,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永远是哥。
我紧挨着哥坐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似要从他身上吸取力量。我需要勇气,方能不再逃避。慢慢的,我试图用最平静的语气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从我被离耶强行带离墨阳的平南镇开始,到今时今日随谦益回到帝都,期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我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哥。哥始终沉默不语,消瘦的脸上,两道浓眉随着故事的起伏变化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哥,谦益与潜光对我的感情,令我彷徨,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除了逃避我别无他法。”小小的高窗外光线慢慢转浅,我说完该说的话,停了下来。哥将我鬓角几缕散发拢至耳后,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其实令你彷徨让你逃避的事,你心里早已有答案了。”
哥果然懂我……
我轻轻点头,“可是那个答案,并非我所要,所以我更加无法面对。”
“雨儿,你这又是何苦呢?”哥蹙眉,疼惜道:“为何你总要折磨自己?人生在世,但求本心,既然得了答案你何不放开自己?只要你肯放开,幸福就在你的咫尺之处,触手可得。”
“幸福?我根本不配得到幸福。”我眼中忽而湿润,闭了闭眼,凝眉摇头,“哥,我没办法原谅自己,我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的人,你明白吗?为什么我最爱的人不是潜光?为什么?!我只想要一份简单纯粹的感情,过平淡如水的生活,为什么我最爱的却不是能给我这些的潜光?”
我的情绪渐渐有些激动,“我想过跟潜光隐世避居、一生一世。为什么到头来,我却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我怎能这样?怎能在爱着潜光的时候,又爱上谦益?我欺骗了潜光,欺骗了一个我最不愿欺骗的男人,如此不完美的女人自然不该得到幸福。”
哥将我搂入怀中,细细安慰,“傻雨儿,这不是你的错。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上的事本就没有完美,更何况是一个人?人要认清自己的感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并不是你欺骗了楚王,而是你的心欺骗了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误将喜欢、感动、悔疚当成了爱。事实上,你对楚王始终只是喜欢。”
“只是喜欢?”我嗫嚅。
“雨儿,白湛莹的想法值得深思。竹谦益是毒药,楚王是解药,没有中毒的人,又怎会需要解药?如果你不是爱着竹谦益,又怎会强逼自己去爱楚王?不管怎么说,白湛莹是你的一部分,她想到的,可能是倔犟的你一直不愿去想的事。”
我抬起头,直愣愣看着哥,重复,“强逼?你说我强逼自己去爱潜光?”
哥抚平我纠结的眉,感叹,“我的傻雨儿,你没想过这种可能吗?”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我拒绝承认这种可能的存在。
哥缓下语气,“雨儿,你仔细想想,与楚王朝夕相处的日子,你可有想过要与他亲热?”
亲热?我一怔,哥见后了然道:“你或许与他亲昵,就像与我在一起时一样。可你没想过跟他亲热,对不对?所以说,你根本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爱他。你只是喜欢他,否则,你不可能在爱他的同时,还爱上竹谦益。”
“可我想要跟他一生一世……”
“你只是能跟他一生一世!你知道他不会像竹谦益那般伤害你,所以你能够强迫自己爱他,一生一世与他在一起。”
哥耐心开解道:“楚王像是照进你感情世界的阳光,能够驱走竹谦益带给你的寒冷,所以你对阳光的温暖生出了依恋。那日,当你得知楚王被伏击下落不明时,你心痛呕血,不是因为你深爱楚王,而是你以为自己将要永远失去他这屡阳光。那一刻,你因悔疚而特别眷恋楚王,你却以为自己爱上了他。我因你呕血而心痛,也失了判断。如今看来,你或许只是因为对温暖的渴望,因为悔疚,逼自己爱上楚王!也逼自己不爱竹谦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