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要不怪他,当真是无计可施呢?
居然,为了一己之私,武帝在得知谦益为海王遗子之后,还以那样的方式待他,将他当作从孝仁皇后手中夺回竹姓江山的最后一颗棋子。非但不助他摆脱“克父克母”的阴影,竟还暗中屡施手段推波助澜,意在加深所有人对他的误解,生生扭曲谦益幼小的心灵。他所求的竟是养出一个嫉恨身边亲人、性格阴暗的皇子。
或许,他是想再造一个自己吧?再造一个野心勃勃、心思歹毒、不择手段、无爱无情的人。
那日,自莫来信中得知所有真相,谦益久久不曾言语。此后很长一段时日,他从不提及武帝与海王,也不许任何人提及。只在我们搬入自在山庄后,他才以海王的封号为其设立了牌位每日供奉。
文宗皇帝与德惠皇后可能至死都不知道,谦益的生母本是海王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受过海王宠幸。若非她珠胎暗结,私心想留下这点血脉,绝不会发生那夜令德惠皇后小产、文宗皇帝愧疚终身的风流韵事。
海王密谋扳倒东宫太子,岂料计不如人,一败涂地,其嫡庶子亦先后丧命。
谦益生母试图为海王复仇,辗转将一纸密函投于武帝,谁想武帝反秘令稳婆在其生产之际取其性命。
被岁月尘封的往事一旦揭开,总是能令人心中疼痛。
看着谦益,心疼他,我微微蹙了眉。
他见了,搁下画笔走过来,在我身前蹲下,轻揉我僵硬的双腿,问道:“丫头又想起了什么?”这几年,若没有他每日体贴的轻揉,我双腿的肌肉怕早就萎缩得不成样子了。院中的下人们,泰然自若,他们早就习惯了我与谦益亲密的举止。
“我想起今日是元德三年三月初三。”我靠着躺椅,半眯着眼仰望苍穹。从天启三年三月初三至今,年号变了,人一转身便仿佛度过了一个轮回,成长了,也成熟了。就连身边的天蓟,也有了它自己的子女。
神思一转,想起当年在三月初三初遇的人做了现今洛朝的皇帝,而当年的慕容植语变成了今日的自在山庄庄主夫人。
谦益轻啄我的脸颊,低声问道:“你又想起他了?”
知道他口中的“他”是指潜光,我不否认,“他毕竟曾是融入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男人,你知道的,这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忘记他。”
潜光两字,注定要烙进我的心,随我一同入黄土的。
如若没有他,谦益不会那么放心的舍下那些与他出生入死的良臣大将,于江山撒手不管。如若没有他,我与谦益如何能躲过太皇太后及越王那么多次的围追堵截,安全抵达淼水国?如若没有他,这些年,我与谦益亦绝无可能得享安逸平和的生活,更不可能建起这样一座无与伦比的自在山庄。
他那样的男人,叫我此生怎能忘了他?何况,终究是我负了他的。
人心,充满了变数。因为潜光,我相信了一句话,有爱,一切就有可能。
他曾与谦益誓不两立,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下仇恨,放弃争夺,选择成全。他最终还是那样的体贴与良善,那样的至情至性,重情重义。
为了爱,他放下了太多,唯一的坚持是在登基之后,至今没有立后,执意追封了一名据说早已薨殁且无人见过的江姓女子为仁慧皇后。有好事之人曾向贵为贵妃的宁毓儿打探江姓女子究竟为何人,只得到一句,“毓终不如语。”
谦益捧起我的脸,为我拢发轻嗔,“丫头,当着为夫的面竟还敢想着别的男人?越发大胆了。”
“是啊,如此大胆的女人真该送去浸猪笼,对不对?”我娇笑。
谦益宠溺的刮我鼻头,大笑,“为夫可舍不得。”
“师父,师娘。”
“爹爹,妈妈——”稚嫩的童声在身后响起,我转眸,十岁的司徒无讳正抱着四岁的惜诺走过来,天蓟漂亮的小“女儿”——杜若则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身后。
“丑儿又去玩泥巴了?”我温和问向无讳。心知惜诺最伟大的喜好就是捣乱,前段时日,她热衷于偷厨房的肉喂养杜若,近来独独喜欢将花苑中的花草挖出来再亲自种上,已经种死了不少名贵花草。为这事没少挨她爹爹的教训。
无讳恭敬点头,“是的,师娘。”
我淡笑看着他,日渐长大越发懂事的无讳,让我禁不住想起了一个与他相关的人。
那时,谦益和师父携我与一双儿女南逃前往淼水国,途中曾转入江东地界。一日,遇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宋白。彼时,宋白已形貌枯损,烂醉在地奄奄一息。毁了他的,不是他身上的毒,而是他手中的酒。
他的功力所剩无几,再也发不出令人敬而远之的毒障。当时跪在他身旁,强拉住谦益乞讨食物的便是无讳。他讨来的食物,大半递送给了宋白。只因宋白自己都不记得的某次酒醉之后杀了一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贼盗,无意中救了无讳,亦算为他横死贼盗之手的父母家亲报了仇。
从此他便自认宋白为师,跟着他。
不久,宋白大限之日来到,含笑逝去。因他的缘故,我让谦益将无讳留在了身边,悉心教导。
惜诺自小便特别喜欢这个寡言少语的大哥哥,两三岁的时候就会从煜儿手中抢来糕点藏在被子下留给无讳,常常弄得伺候她的嬷嬷们哭笑不得。似乎,也只有在惜诺的跟前,因家逢巨变而显得早熟老成、沉静异常的无讳才会毫无顾忌的显露出属于孩子的纯真的笑容。
十岁的无讳,正在长个子,比庄里其他同龄甚至比他大的少年都高大,也因习武而显得更强健。孩子们好像都怕他,唯独惜诺敢日日粘着他,甚至欺负他。
我伸出双臂,慈笑唤惜诺,“丑儿,来,妈妈抱抱。”
我的小丑儿如今白白胖胖,变成了粉嫩的瓷娃娃。惜诺听我唤她,高兴的笑眯了眼,忙向我伸出手。
谦益一见她那双乌黑的小手和满身泥污,皱眉轻咳了声。小妮子立马乖巧的转向他,奶声奶气道:“爹——爹,抱抱。”
我好笑,“谦益,你生的女儿见风转舵的本事可是天下第一,都快成精怪了。”
谦益回看我,严肃的脸上已挂了笑,揶揄我,“这么说,女儿你没份?”
小妮子听不懂我与她爹爹的对话,迷惑的眨了眨眼,从无讳的手上挣脱下来,嘟着小嘴撒娇的嚷起来,“爹爹,抱抱。爹爹……抱……”
谦益肃眼轻轻一扫,小妮子最是识实务,也最怕她爹爹的冷眼,忙要拿手捂住嘴巴。无讳见了,急急挡开了她那只脏手,她顺势没心没肺的往无讳身上一靠,咯咯偷笑,模样十分逗趣可爱。我笑起来,她见了,壮大了胆子,咯咯咯,笑得更欢,径直向我扑来。谦益连忙一挡,说道:“脏死了,先去洗干净再来粘你妈妈。”
惜诺转动着灵动如水的眸子,看了她爹爹半晌,突然一本正经的稚声道:“爹爹坏,和丑儿抢妈妈。”
谦益一愣,看着我讶道:“谁教她的?”
惜诺很是得意的昂头抢着回答,“雀姨教的。”想想也是,只有雀儿那鬼灵精怪的丫头才这般没得正经。
我无奈的失笑摇头,对无讳道:“带丑儿下去换洗吧,瞧她脏得像个泥人儿一样。”
惜诺不情不愿的被无讳带走,撒娇调皮的模样与她哥哥煜儿简直有天壤之别。说起煜儿,我时常感到无可奈何。他根本就是缩水版的谦益,无论相貌还是性格。小小的年纪,话不多,也不爱笑,喜欢去他爹爹的书房,喜欢读书识字。
惜诺爱玩的物事,他似乎都隐隐流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他不喜欢与惜诺玩,在他的概念里,惜诺就是一只白白胖胖的小猪,只知道吃饭、睡觉、和他抢父母抢东西吃、然后就是到处捣乱……有一回,他十分直白的问了我一个“可恶”的问题,“为什么要有妹妹,把妹妹送给舅舅好不好?”
正想着,谦益俯下身子打断了我的冥思,“丫头,我是否告诉过你,前些日子收到过几封信……”
我微怔反问,“怎么忽然提起这个?那些信你都给我看过的,一封是说磬儿又添了一女,一封是荣沐要迎娶宜凌,还有一封是隋若执写的……难道,还有一封?”
谦益干笑一声,站直身子淡笑看向庭院的月门处,“确实还有一封没给你看,不过,看不看都无所谓,反正有人说他要来,他已经不请自来了。”
我心头一颤,徐缓转身,便见潜光一身飘逸白衣清风两袖的走来,阳光下暖笑阔步,如天神般高贵,帝王之姿、俊朗之态,高雅出尘超出人之语言所能描绘的极致。元德三年三月初三的他,渐渐与天启三年三月初三的他相叠重合。
他走近我,笑,“雨儿。”
我只笑不语,然,这一笑,一切已然尽表。顷刻间,一曲《云水禅心》似从九天之上流泻而下,天籁之音汇入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