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楚王府回去,没几天,果然传来了楚王病愈,代皇上宣慰西南军士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有楚王自西南返京便将迎娶宁毓儿的消息——终于给一段令人羡慕的才子佳人话本画上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句号。
这两个消息,我并不意外,因此听后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在心头不知名的角落,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但那丝不畅快在得知谦益即将返京之后如青烟袅袅而去,在秋风中再难觅踪影。
昨日打探到哥那边的消息,说是他仍在边境清剿余匪,一切皆好。我的心稍稍安定,尽管仍未收到哥的只言片语,疑云未散,但只要得知哥安好,已足慰我心。
两日前,楚王带着大批慰问物资启程赶往了西南。据说送行时盛况空前,帝都街头涌现了数万百姓。众人所求,只为亲眼目睹那位闻名洛朝的传奇王爷的戎装雄姿。磬儿看后,回来转述说,楚王身着青黑色大将军装,似天将下凡,英姿魁伟,巍峨如山,立于麒麟王马之上,磁声轻喝迷醉万人。而那一低头的似水温柔凝眸处是宁毓儿绝色的笑颜。
听到最后那句,有一瞬,我的心像被人揪了一下,不痛却有如吃了青梅般一丝酸涩浸骨。一股秋风吹来,卷落几片黄叶,我甩甩头,从冥思中回神,紧跟在太后的常侍嬷嬷身后走上花海之中的碎石小路。
看到了菊花,我一时心中感慨,只道古代贵妇真是喜欢没事找事。春来赏春,雨落赏雨,雪飘赏雪,花开赏花……初秋开几朵菊花,也值得煞费周章的大摆什么菊花宴。
今日,皇宫御花园的金丝龙爪菊开得特别好,香含秋露,质傲清霜,金灿灿,尽显尊贵与喜庆。行走在龙爪菊的花海里,我周身裹带起沁脾清香,一抬头,花海正中的濯清亭闯入眼帘。
据说濯清亭是御花园有名的园林十景之一。梅花状的亭子,八角攒尖重檐顶,紫金琉璃瓦黄剪边,檐枋下安华板,檐下绘龙锦祥云。亭子平面方形四开间,南北两面设踏步,为进出口,前出抱厦,抱厦三面开敞接一段游廊,游廊接碎石小路。
走到碎石小路的尽头,穿过游廊,我进了濯清亭。偌大的亭子内坐了十余个品茗观花的女人。一众宫女太监都退守在南北踏步处。亭中一张长方形红木大桌,太后居主位,思樱坐太后右手边,太后左手边空了一个座位。皇后与几个高位嫔妃依次坐上位,再往下坐着各王府正妃,太子侧妃宜凌和宁毓儿也在场。
我睇向宁毓儿,只见她娇灿胜菊,淡兰罗质长裙拽地,腰如约素,宝带上缀有月白碎花,茬弱柔美中眉眼含春,喜意盎然。我没来由的心神飘荡,透过宁毓儿娇弱的笑脸,忽似看到楚王表白时悲戚的神情。
我急忙压住心思,回头前行叩礼问安,太后面带祥瑞之色,唤我在她左边的空位坐下,招呼我吃些瓜果点心。
坐在太后左侧可是天大的殊荣,我推辞了一番,推不掉只好顶着众女妒恨的目光谨慎坐下。思樱那厢俏丽说话,“太后娘娘,朝恩姐姐来晚了,是不是该罚哦?”
我来晚了吗?我莫明其妙的看向众人,传话的太监不是说巳正赏花?现在不过巳初三刻,也算晚了?
我正要发问,太后笑得高贵而庄重,说道:“朝恩脚伤初愈,难免慢些,迟个一时三刻也没妨害了你们赏菊,今儿就不罚了。”
太后一锤定音,正欲说话的德颜与皇后心有不甘的动了动嘴皮。我瞧见这些,心里头明亮起来,想必有人指使了传话太监,告诉我的本就是个错误的时间。而她们则准备好了某种“惩罚”在此“守株待兔”。
依照惯例,太后摆宴,迟到者必当重罚。我暗舒口气,幸好太后体谅了我,化一场有意的“刁难”于无形。
“朝恩,哀家知你是惜花懂花之人,今日赏菊且为哀家说说这菊花。”太后笑吟吟,“她们先前已用遍了溢美之词,你可不许再用了,要说些新鲜的。”
新鲜的?我想了想,“回老祖宗,菊,观可解愁,饮可长寿,高风亮节乃花中四君子之一。这个说法您可觉新鲜?”看到龙爪菊,我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此花性寒味苦,有清热解毒、杀虫除疳之效,混合蛋清可做面膜敷脸消痘。
太后笑得欢心,“新鲜,确实新鲜,你这朵小兰花啊,鬼精灵。何时又创了个花中四君子的名堂?说来让哀家听听。”
我吐了吐舌头,“回老祖宗,朝恩言下的花中四君子是指梅、兰、竹、菊。”
“各有何意啊?”太后来了兴致,“怎就比了君子?”
我解释道:“回老祖宗,朝恩以为君子其品当有梅的铁骨风仪、傲而不俗,兰的高雅脱俗、幽而不病,竹的虚怀有节、轻而不佻,菊的清新素静、丽而不妖。是以梅,兰,竹,菊堪称花中四君子。”
“朝恩姐姐,竹也能称花中君子么?”思樱状似不解,清莹开口,“竹又不开花。”
思樱这一疑问,那群出口成章,抬手成曲,转身流韵的高贵王妃中亦有几人相继无知发问,“是啊,从未见过竹开花,何以成花中君子?”
我笑得春光柔媚,头在轻颔微扬间不着痕迹的扫视了那几个艳脂淡抹,倩姿欠首的女人,继而专注于思樱道:“思樱妹妹虽习了不少大洛典籍,但到底远来自极远的沙陀,那里不适宜种竹,是以妹妹才不知。”我刻意突出了极远二字,表偏远蛮邦之意。思樱听后神色颇为难看,还带了几分忿然。
我轻声道:“竹不是不开花,只是常人少有见到开花的竹。竹开花有三类。其一如群蕊竹,每年或接近一年开花一次;其二如孝顺竹,开花期不定;其三如牡竹、桂竹等,牡竹三十年左右开花,桂竹一百二十年左右开花。我洛朝境内,少见前两种竹,多为花期很长的第三类竹,是以世人多以为竹从不开花……”
我接下去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众人凝神静听,再无杂音。听罢,太后仰首而笑,“你这朵兰花啊,以后哀家再摆赏花宴可不敢叫上你了。你瞧瞧,哀家摆的菊花宴,偏生让你一席‘竹谈’给搅局了。”
我痴痴一笑,嗲道:“老祖宗,这可不能怪朝恩,谁让菊、竹同为花中君子呢?再说大伙儿可不都爱‘竹’吗?”我后一句话一语双关,暗指了皇室竹姓一族。在场的女人哪个不是竹家的媳妇?就连思樱也是要嫁到竹家的。
众女听出深意各自含羞笑去,太后大笑拍了我两下,“你啊你,就数你不知羞。是不是想自个儿夫君了?对了……益儿,他几时能回来?”
我恭敬道:“约莫明后两天就该到了。”
“好,甚好,总算有人来解你的思‘竹’之苦了。”太后笑得枝摇花颤。
我嗲道:“老祖宗尽会取笑朝恩。”
众人一听,都虚情假意的附和着笑开。
正这时,我感到一股透心凉的寒意来袭,猛抬头,撞到了宜凌来不及别开的眼睛。她眼里有一抹冷冽尖锐一闪而过,带着虎狼瞪视对手时的凶狠。再看,她就和德颜咬起耳根,恍若没有刚才那一幕。我蓦然一个激灵,记忆中一道如利刃般恶毒的眸光浮上心头竟与宜凌适才那一眼重合。
原来……原来,当初才智比试,青王吟诗考我之时,投向我的恶毒眸光竟来自宜凌。
可是为何呢?如果说才智比试时是为了太子妃位之争,她把我当对手,为何现今还用那种诅咒一般的眼神看我?我和她早已不在一个战场,不是么?难道她就是看不得我比她出风头?
我思忖间再无心思说闹,心不在焉的听他人玩笑。不知不觉一日光景即将过去,太后说乏了,众人起身告辞。太后随口道:“朝恩,你且耽搁一下,哀家有事与你说。”
众人相继走了。太后站起身,我赶紧随行搀扶,她略想了片刻道:“这件事哀家想问问你的意思。昨儿思樱那丫头跟哀家说,有意与你做一辈子姐妹,你看如何?
一辈子姐妹?我大骇,霎时惊慌,这太意外了。就是说思樱选中了谦益?这是我之前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我原以为谦益未曾出席那晚的夜宴,思樱再怎么选也不会选到他的头上。任何一个对自己负责的女人都不会草率的选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男人为夫。
从未见过?不对,我暗叫一声,思樱十二三岁的时候来过洛朝,她那时或许见过谦益,更或许,她那时候就已经看上了谦益。
天啊,我怎么没早想到这一层,我愀然变色,斩钉截铁道:“回老祖宗的话,朝恩不愿与人分享夫君,请老祖宗为朝恩做主。”
太后听到我的回话并不惊讶,“朝恩,你的心思哀家明白。但哀家与皇上答应过思樱让她自个儿选夫,如今她选了,哀家与皇上又岂能食言不允?”
“老祖宗,”我棼然,“我大洛律令有言,夫纳妾需正妻应允。朝恩身为正妃,若不允王爷纳下思樱公主也不为过……”
太后见我态度异常决绝,略有些诧异,“你当真就容不下思樱?”
“回老祖宗,”我目光坚定,不允丈夫纳妾是我绝不退让的底线,“朝恩心胸狭窄,没有度量容下别的女子与朝恩分享夫君的爱,并不只对思樱公主。”
“假使皇上下旨赐婚呢?”太后皱了眉头。
“那就请皇上先下旨命王爷休了朝恩,否则皇上的旨意便会违了大洛律令,折损天威。”我丝毫不松口,这事没得商量。
“没有转圜余地?”太后认真的睇着我。
我坚决摇头,“回老祖宗,朝恩宁愿死也不与人共侍一夫。”
太后听罢久久不再言语,最后叹息一句,“你对益儿的这份心,哀家记下了,你且回吧,此事再容哀家与皇上斟酌一二。”
“老祖宗——”我不放心道。
“先回吧。”太后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