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被马颠晕厥过去的时候,终于到了所谓的寨子。那个被称为“四哥”的男人只轻轻一提就将我提下了马,一路半拖半拎着往前奔。肥三等几人不甘落后的紧随其后。
我颇感头晕目眩,眼中飞旋着雁空棉云,远屋近岗,人影重重。刺耳的金属碰撞声混在杂乱的喊杀声和厉叱声中昭示着不远处一场带着血腥与冷冽气息的打斗正酣。我有气无力的甩了甩抬起的头,只见满目乱影,惨叫锥耳,哪里弄得分明谁是谁?空任担忧寄心。
“三哥,我回来了!”“四哥”大声传话。
一个声音似炸雷而来,“快把那女人带过来!”说这话的声音中气不足,像是受了伤,但即使这样也难掩语气中的狠劲,那人被两个壮汉扶着站在“战场”之外。
拎着我的“四哥”奔速更快,转眼到了缠斗成一团的“战场”外,将他的三哥护在身后,拔剑喝道:“小子,还不住手?老子一剑砍了你的女人。”
“雨儿……”楚王远远回头看了我一眼,清朗的声音满是欣喜和关切。
我闻声细瞧,他手正持长剑,岿然而立,剑已饮血,剑尖仍在滴红。地上哀嚎着躺了些人,看上去都是大腿受伤,不能站立,倒是并无性命之忧。楚王着一身靛青长衫,系白色腰带,无风自动。他虽正处搏杀圈中,面沉色厉,却依然有股说不出的翩翩气度,卓而不凡的气韵。
“四哥”喝声之后,众人都停止了搏杀,原地不动,凝看他与他剑口下的我,气氛紧悬之中又隐有些诡异。或许诸人都没想到眼前这剑眉星目玉树临风的绝品男人拼杀要救的竟是个让他们看了都觉恶心倒胃的丑女,一时心中落差太大,痴怔了。
楚王武功显然高出这些人太多,但他此前虽伤了不少人,可没杀一人,甚至连要害都不伤及,只是让他们暂时失去反抗能力。可见他此来杀心不重,否则该已是满地尸体了。他若大开杀戒,这些人根本缠不了他多久。
与楚王不同的是,这些人既是占山立寨的匪贼,就是鲜有江湖道义之辈,凶狠的目中带了恶毒,那种像豺狼睇着猎物时的恶毒。
“把剑放下!”“四哥”握剑的手紧了几分,逼住我的脖劲,狠声对楚王道,“听到没有!把剑放下!”“四哥”吼起来,像是被楚王摄人的气魄扼住了喉咙一般。
“不要!”我大喊的当口,“四哥”的剑压近我脖子,锐利的剑锋尝了我的血,恶痛钻心,我失声痛呼。“别伤她!”“哐当”声落,楚王手中长剑坠地。一众本就虎视眈眈的贼匪汉子寻机蜂拥而上,刀光闪闪架住了楚王的脖子。
“他奶奶的,你这个死小子先前竟敢打老子……”肥三喃喃,见机从一旁冲出,抡起拳头砸向楚王,正中楚王左脸,打得嘴角溢血。肥三犹似不过瘾,又是提起一脚踢向楚王。我心痛不忍的闭眼,楚王似怕我难受竟哼也不哼一声。肥三打得更见卖力,左一拳,右一脚。我心急如焚,一时没了计量,只会无力的喊,“潜光,你还手,还手啊。”
时间一点点流逝,楚王在不还手之下渐伤渐重,却总不吭声。心痛泛滥,我不住的痛骂自己无用。却见这些人在放肆的大笑着看着楚王被肥三乱打一通之后,原先的高度警戒心态已松垮下来。好似认定有我在手,楚王一定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渐渐有了一种耍猴看好戏的心态。无赖的匪心兴起了新的折磨眼前这个神姿高贵之人的念头。
因为这个人即使浑身是伤被打到在地的时候都给人一种压迫性的高高在上的感觉,让小人得势的卑微灵魂忍不住想把他踩到地上,看他比他们更卑微的模样。
他们都是真正的小人。
“四哥”哈哈道:“看不出你小子竟是个痴情种,这么丑的女人倒贴老子都不要,你还当个宝。看在你小子这么痴情的份儿上,老子卖你个情面,只要你肯向老子的肥三兄弟下跪认个错,老子就把你和你女人放了,怎么样?”
“不要!”我忍痛叫道:“你快走,你给我走!谁要你来的?你快走!”这些人只会利用我不断的折磨你,“他们是没有道义的,更不会讲信义。”最关键的是,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能折煞你高贵的尊严。士可杀不可辱,让你向肥三这下三滥下跪,无异于比杀了你还让你难受。
“死女人!你找死!”肥三折回来狠打我两个耳刮子,打得我口中一咸,吐了口血。
“不许碰她!”楚王撑着受伤的身体咬牙切齿的狠狠道。
“我非要碰她,你能怎样?”肥三又得意的甩过来一掌。
“那你就得死!”楚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给人一种很令人信服的感觉,似乎阎王也已经发布了同样的命令。
众人静怔了半刻后,“四哥”原本拿开一寸的剑又逼上了我的脖劲,恶狠狠道:“你倒是跪还是不跪!”
“不要!潜光,不要!”我有些撕心裂肺的喊起来。看着楚王瞅我的疼惜神情与那青筋爆出的拳头,我心中窜起一些难以名状的冲动和勇气,大喊,“潜光,我若死了,替我报仇!”
我猛地前倾把自己压向利剑,抱着会死的心拼个百分之几不死的可能。只要我抹了脖子,楚王就不用再受威胁。如果这一剑由我自己主动割下去,力度和位置正好的话,不会割破脖子上的大动脉。只要楚王来得及收拾这些人,我就有微弱的不死的可能。
可惜我刚触上剑,“四哥”已大骂着惊异万分的控剑撤了几寸,“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楚王见我意图寻死,大惊疾呼,“雨儿,别傻!”他踉跄着步子从远处一摇一晃走近道:“只是下跪道歉?我跪!”
这一瞬我只觉天旋地转,耳旁风急雨骤,神鬼俱动,天地间就一个破空而来的高贵声音——我跪。这一声带给我从未有过的震撼,戳得我心外的致密氧化膜层层剥落。我不住的摇头,已然失语,恍似灵魂出了壳,已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但见楚王撩起长衫下摆,疼惜的看着我,一矮身,单腿跪下。风吹动他散落耳边的头发,他长衫上暗红的血渍让人眼晕。哈哈哈,嘲笑声四起,响彻天宇。“四哥”讥讽,“这丑女人,就是卖窑子里去也没人要,你这男人……”下一刻,他已经再也不能说话了。
从楚王听到他的话抬头时起,我就知道他必死无疑。楚王刹那间燃起的冷邪杀气足以毁天灭地了。他夺过近身一人的刀,疾如闪电一刀劈下,“四哥”惨声大叫,拿剑的手整个断了。血溅了我满脸,让我睁不开眼,但我没有惊叫,也没有厥过去。我极快的落入楚王的怀抱,耳边开始响起了令人悚然的哀嚎和利器断肉削骨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楚王冷如阎罗般喝道:“不想死的,统统给我滚开!”
我知道,“四哥”死了,“三哥”死了,肥三死了……
似乎再没人敢挡楚王的道路……
我娇小的身子被楚王严密的护在怀中,我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杀气,可我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认为这样的杀气能让我觉得安全。
楚王身上的杀气直到他与我同乘一马离开那个寨子十余里之后才慢慢消散开去。我坐在楚王身前,正襟危坐,因为我一贯惧怕骑马。楚王发觉我的紧张,温言道:“雨儿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
我微微侧头看了看楚王,他脸上沾满了别人的血迹,早不复平日俊逸,面部线条失了柔和,眉宇间也不见了倜傥神骏。我本该对此,对刚才的杀戮感到心惊胆跳,但我猛然间却有种温馨的感觉,我怀疑我是不是疯了,竟在血腥的气味里闻到了温馨。
我不知不觉间忘了对骑马的恐惧,绷紧的肌肉松下,荡开满脸愧疚道:“对不起,都是我害得你……”
“别说对不起,”楚王打断我,星目清亮,“对我永远不必说这三个字,一切都是我自愿为之。”
“我……”面对这个深情的人和这句深情的话,我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说什么都好像显得那么多余。
我呆愣了半晌,重开口,“当时你真不该放下手中剑,束手就擒。”若是不放下剑大概也能得到最后这个结果,却可以不必承受肥三的恶打和羞辱。
“雨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当时你我距离太远,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在他对你动手之前断他一臂,所以不能冒这个险。你放心,我的伤并无大碍。”楚王笑得清淡,转而玩笑,“那肥猪的拳头没几两重。”
“或许你一开始就不该对那些人手软吧。”我感叹。
楚王斜提嘴角,露出个揶揄的笑,“我若把他们都杀了,怕你就要当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了。”
他该是怕太过血腥的场面吓着我吧,“其实,我并不是两眼见不得血的女人。实际上,我一直以为何处英雄不杀人?”我疼惜的睨着楚王,心里隐隐作痛,“找个地方,我先处理一下我脖劲上的剑伤。”如果我说要为他治伤的话,他大概不会停下来。
楚王紧夹马腹,一骑绝尘而去,在一条清澈的小河边停了下来。我打湿素白丝帕,想为楚王擦拭脸上的血迹,楚王道:“我自己来吧。”我拽紧了丝帕坚持,“我是大夫,还是我来,你脸上有伤。”
楚王笑笑不再说什么。我全神贯注的替他清洗伤口,他目不转盯的看着我,像要把我整个人都塞到他眼里去。我实在有些别扭,“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楚王仍盯着我,“只是希望时间停止。”
“停止在这一刻?”我轻笑,“这一刻可不好,你我都狼狈着呢,尤其我这张脸还这么……恐怖。”
“就是这一刻才好,”楚王专注道:“只有狼狈的时候,我才觉得可以走近你。”
我调笑,“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我一向走亲民路线的。”
楚王没应我的话,只是笑,过了一会儿,他忽道:“我能不能问,你是如何爱上三哥的?”
这个问题,马上让我淡去了笑容,我对它有些排斥,但我还是选择回答,“过程只有一眼,那一眼过后,我便爱上了他,很盲目的爱。”
“只有一眼?”楚王蹙眉低咕,“老天其实待他不薄。”
“可惜,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人生若只记得住初见时的心动,爱情就不会败给时间而轻易改变了吧?
我感叹,“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不愿再与过去纠缠,我的路在今天和明天。我明天就陪你回帝都。”
“雨儿,”楚王不赞同的皱眉,“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也不希望你为我而涉险。”
“不是为你而做,也不是感激,潜光,”我坚定了神情,“我在为我自己努力。”楚王那在我心里惊天动地的一跪,让我的心霎时间解冻,也使我蓦地生出了一些新的想法。我或许一直太过在意一瞬间的感觉而长久的忽视了一个重要事实——美好的东西总需要人在时间中努力的萃炼和打磨。
我总在等待下一秒对楚王产生心动的感觉,而从未想过,努力去促成心动的感觉。也许我可以努力尝试去让自己爱上一个人,而不是等着自己爱上他。
楚王想着我的话,许久才似懂非懂,低声疑问,“雨儿,你愿意给我机会?”
我摇头,“我在给我自己机会,”我尝试过努力让一个人爱上我,为何不能尝试努力爱上一个人?“结果也许好,也许不好,但无论是什么,至少我年老之时可以无憾无悔,因为我曾经努力过……”
“只是不能保证我一定会爱上你……”
“这就够了,至少你曾经愿意让我走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