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地方,以为还会重来,却永生不曾再来;有一些人,以为还会邂逅,也永世不再相遇。当然,还有一些地方,一些人以为不会再来,再见,却又偏偏来了,或者也会再见。
帝都,还是那个用漯河的水静心滋养的繁华帝都,十里长街、华灯璀璨。
其实,只是离开了十余日,再回来,竟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
我原本以为,自上次离开我便不会再回帝都,可是不过短短几日,我却又出现在了繁华似锦的漯河之畔。我不知道这次回来是对是错,但我想我不会后悔。
今晨刚刚抵达帝都,楚王将我安置在城西一处靠近漯河的古朴民房之内。城西是帝都的平民区,对我而言,是相对安全的地方。以往我认识的人,认识我的人是不大可能与我在此处偶遇的。我不能随楚王回王府,我的容貌是走水所毁,且身形音色与往日未有大变,楚王府人多嘴杂,又常有贵胄高官往来,我的出现只会图惹麻烦。
从潍城返回帝都,沿路来,我与楚王的心情各自稍好起来。尤其是楚王,已能自如调笑,而我也终于有心情听那些曾经被我自动屏蔽关在耳外的消息。
首先便是我自己——景王妃薨殁事件。因事出意外,惊起许多传闻。
官方版本如下:十余日前,洛朝景王妃慕容氏幽居养身之所夜半时分意外走水,景王妃奋不顾身勇救呛晕的贴身婢女逃出火场,却不想自己未及逃离,葬身火海。帝,后哀伤痛念,遂令高僧百人为其在福灵寺大作法事,将超度亡魂一月。景王爱妻情切,悲恸病卧,终日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听到最后一句,我哼哼了两声。悲恸病卧?也不过做戏罢了。
民间版本一如下:月前景王妃小产落病,不久患癫狂之症,被景王幽禁。十余日前,景王妃慕容氏狂病大发,夜半之际在幽禁之所纵火自焚,死前终得瞬间清明,故而留一丝仁慈放过追随多年的贴身婢女,自己随火独去。
这是最八卦的版本。
民间版本二如下:景王妃乃仙钗托世,前生留有罪念,今生负罪走人间一遭,如今功德已满,是而借火涅槃,羽化登去。
这是最富想象力的版本。
所谓官方版本沿袭了其一贯的言辞谨慎之风,言下能掩则掩,多表正面以王爷、王妃,皇上、皇后的积极表现为落笔重点。而民间版本则依然保持了其极尽听风是雨,添油加醋,天马行空之能事。
听到这些版本,不论内里详情究竟如何,我只问了楚王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人怀疑我没死?”其实这个问题,在楚王告诉我世上已没有慕容植语的时候,我就隐隐有了答案。只是那时不愿深究。
楚王静答,“因为火场内的确有一具焦尸,女,年二十有五,身形与你不相上下。”
“一夜之间你如何办到?”要找具年龄身形都与我相差不太大的女尸并不容易。虽然以大夫的视角就烧死来论,只要年龄与我相差在十岁之内,身形尤其是身高相差不太大的尸体都可用,因为难辩真伪,可一夜之间找到尸源谈何容易?我一诧,尽管不信自己的猜测,还是脱口而出,“难道你用了活人?”
楚王笑道:“雨儿,别忘了我在帝都主理什么……是个染疾而亡的死刑犯人。”
“你如何办到?”
“许多事,我若要办,自能办到。”楚王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说道。
我便不再相问,是啊,他是大洛睿智神勇的楚王爷,自然有他的能力和门道。我轻笑一声,转而追究下一个问题。
坊间并未流传楚王失踪的消息。众人所知,楚王在自西南慰军回京的途中旧疾复发,不宜旅途劳顿,遂暂留西南一个叫郾城的地方休养,待病体好后,再择日回京。
这是楚王在救我之前,就已为其单骑暗回帝都制造的金蝉脱壳之法。他那时急着赶回只是想探悉我的病况是否真如外界所传那般——几要殁了。他说,若我真要殁了,他恐不能再娶宁毓儿,大概便将计就计病卧西南,再设法以“病”退婚。因此他上次回帝都没有惊动不该惊动的人,尤其是宁毓儿。
因而,除了我及少数楚王亲信之外,其实没人知道楚王早不在西南郾城了。
楚王在西南养病的消息,我原本早该知道。可惜消息传来那时,我人已在葳蕤山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逃跑计划之中,不听外界是非,简直与世隔绝,故而不知。走水那夜之后,我虽与楚王一路相伴,可排拒很多东西。楚王怕我担忧便只说了,他自有办法,我也未加详问。
如果详情是这样,也就是说,我在潍城时关于宁毓儿命悬一线的猜测需要重新修正。如果宁毓儿不是真的命在旦夕,那么她称病的目的就是希望引仍在西南休养的楚王尽快回京。更确切一点,她可能已经担心楚王听闻我薨殁的消息而与她取消婚约,所以主动出击,至少可以试出自己在楚王心中的分量。
不过,事实很快颠覆了我的推论。
以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实让我在惊愕之后发现,原来我是多么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知谁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天下人都是穿着戏服的戏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场戏。有些人是戏台上的主角,有些是配角。每个人也都是看戏的人,演着自己的角色的同时,看着别人演戏。
而我似乎太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主角。
我忽视了,在楚王的戏台上,宁毓儿才是最有主角资格的人,主角的品德她都有。
楚王当夜自宁相府折回我落脚的民房,唏嘘不已。
傻傻的宁毓儿,听闻楚王病卧西南郾城的消息,心中担忧万分。又惊闻我薨殁的消息,怕楚王听后有个好歹,便带了丫鬟私离相府,意欲偷偷跑去西南照顾卧病的楚王。可她是个典型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出过远门,哪知世道凶险并非她能承受。她身边的小丫鬟也是自小在相府长大,天真有余,世故不足。
主仆二人带着银子,雇了马车离开帝都后不久就失踪了。宁相曾派人一路秘密追赶,又飞鸽传书至西南郾城,可这么些日子过去竟都没人见过宁毓儿和小丫鬟半点影踪。而宁相千金出走一事怎么说也算家丑,家丑不可外扬,宁右相只好对外宣称宁毓儿旧疾复发推掉她的各种邀宴,暗地里紧锣密鼓的四处寻找。
至于命在旦夕一说想必是以讹传讹的借题发挥了。
听了这些,应该说,我开始佩服宁毓儿,在感情上,她为楚王不管不顾所做的一切其实远比我勇敢。虽然她表面看来,如菟丝草一般荏弱。
楚王坐在我的对面,眉轻蹙,不停的喝茶。茶有提神益思、清心的作用,可楚王并不能静心。我知道他因感动而自责。
“没想到会是这样。”楚王终是冲我淡笑,感慨道。
“很多事都意想不到……”譬如我没想我会再回帝都,但我回来了,我冷静道:“你且回王府吧,这几日不必太记挂这里,当务之急该尽心去找宁姑娘才是。”她那么柔柔弱弱的女子,没人保护,民间的苦难会折磨得她体无完肤。
楚王安慰自己也安慰我道:“放心,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毓儿。”
我点头。
是夜,我与楚王又说了一会子话。他便起身走了,留下两个新买来伺候我的小丫头,十五六岁光景,正是妙龄韶华。
第二日,我开始尝试过普通百姓的生活。走在城西的街巷之中,恍似走入了辉煌帝都的最底色。没有雕廊画栋,却朴实的真实。
我不知不觉随着人潮涌进一个戏棚。台上的戏很快开锣,唱的是一出类似于“英雄救美”的戏。洛朝的戏剧依地域来分,主要分为南派与北派。以北派更为有名,北派又分十来个小的戏种,统称北戏。北戏不如中国国粹京剧那般,唱腔或流畅明快,或凝重浑厚。倒是更像江浙一带流行的越剧,声腔清悠婉丽,优美动听。
台上这出戏,我以前看过很多遍,都是北戏里著名的名角儿表演的,但那是陪同太后那样的贵人们看。如此近距离的坐在普通百姓当中看这没有一个名角儿的民间艺术却是头一回。印象中,这似乎也是我第一次放开身份的枷锁,以平民心态融入平民百姓的生活。
享受一种久违的惬意和自由畅快。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再也惬意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