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厚载望着她微蹙的眉和清瘦了的脸,那脸因着重重心事正泛着一种苍白,只是因为年轻,所以才不致太憔悴,却又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姿态,但在柔弱中,显现了一种峥峥梅骨,虽经严寒,落去了一身的青碧叶子,却能在寒冬顽强开出五瓣香花,冷香袭人。她的腰挺得很直,傲然昂着头,失了贞操,她不认为自己从此就低贱,她仍旧保有她的尊严,不容亵渎,像梅树一般,柔弱而峥嵘,历风雨而弥香。
“你想从头开始!”他的眼里有一丝奇异的光闪过,劈手向她打去,带着一股劲风!
褒若橫下心来,不管不顾,不避不闪,昂然挺立,头上的金发环应声而落,满头的青丝披拂而下,他变掌为刀,一掌割下褒若一绺青丝,青丝长长地挂在他的掌心,他对着那头发看了看,亲了亲那发丝,握着它转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
门“咯!”地一声合上,挡住了屋外深秋夜的冷风,关住屋内一个苍白的女子,她姣好的身影在烛光下孤索单薄,墙上的人影随形而动,像黑色的剪影。
少年当时太轻狂,便道春来时方长;慨然向北寻金带,未曾回头望春光。年年月月复日日,西楼推看人成各;寂寞红妆寂寞裳,寒蝉噤语夜长长。不知金带重几许,轻负芙蓉艳丽香;侯鸟得归则需归,归来坟上草深长!从此绝!
这是说一个少年为了寻官不顾妻子挽留,毅然远走的故事,去时年少,数年不归,待得归来,妻子早作了土中人,从此绝,褒若轻声玩味着这句话,从此绝,那她呢,是从此绝,还是从此始?
为了得到理想中的幸福,她也像那个少年一样,毅然远走,然后受伤,到得最后,相伴在身边的男人也走了,是从此绝还是从此始?诗中的少年,后来是娶了良妻,还是一生只惦着坟中孤独的妻子?
谁也不知道了。
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突然抽去了支撑着的架子,身子一软,伏在了桌上,可是不久她便挺起了腰,错与不错都是空,一切都过去了,她来到镜前,掀起镜袱,望着镜中眼神苍白的自己,浅浅露出了一个笑,一切重新开始吧!
铜镜边上铸着两只瑞兽身上,两只护定宝镜的瑞兽是这个时空的镜兽,一左一右,左者为公,望着右边的母兽,眼神温柔爱恋,母兽却看向照镜之人,这种镜瑞兽传说是一种神兽,雌雄恩爱,母兽眼睛看到的女子都会变得聪明美丽,公兽越爱母兽,母兽眼睛的魔力变越大,是以常饰于闺阁镜中,既表达了女子爱美的心愿,也蕴含着女子婚姻幸福的祝愿,她望着母兽,拍拍触手冰凉的镜中人:“我得重新开始了,褒若,加油!。”
“恐怕不能。”镜中突然出现了他的脸,褒若一愣,他站在身后,头发已经半披,有一截明显短了许多,他的手撑在她身后的椅上,轻笑道:“恐怕不能。”
褒若啊一声低呼,倏然回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怕你重新开始。”明厚载笑道:“很抱歉,我这个前夫又回来了,你的性子太烈了,我怕你祸及其他男人。”
褒若站起身来想说话,明厚载不由分说把褒若按下,道:“我给你梳头。”
明厚载的手滑过她的发,从头到尾轻轻一撩,头发根根分明,已经丝缕不乱,明厚载手持她的象牙梳,一边道:“发断前事已了,你的发断了,我的发也断了,我把它们绑在一起烧成了灰,从前的事已经过去,我们从现在开始吧!我们,”他的手穿过她的发,托住她的脸颊:“是我们得重新开始了。”
眼睛一眨,一颗泪珠轻轻滑过,她闭上眼,眼前闪过云渡的脸,他临走时的决然在眼前重现,她在心中轻轻唤道:“云大哥,再见!”
两个男人,她只能择其一,她对明厚载依然有情,那么一切从头开始吧!云大哥与她,从来便是一场错误!
睁开眼睛,他炯炯目光耀若明烛,云大哥与他,是两个极端,一个是黑暗中的月,明洁温柔,一个是白昼里的日,灼热强烈,她微笑道:“我们重新开始。”
明厚载吐了一口气,轻骂道:“你这个坏丫头啊!”
褒若忍不住一声低笑,向后倚靠在他的身上:“对不起,今后的日子会请你多包涵,也许我有时会想起他,会难过,也许有时候会忍不住伤心,可是你放心,这只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一定会一心一意地只有你,如果你的心里只有我,我的心里便只有你。”
年少轻狂终须成熟,挥霍了的青春该收也需收,也许目前是无法一下子把云大哥忘怀,可是就像他说的,心中有了一根柱子,就不怕房子倒塌,她要有一个目标,有一个支撑才能让她找到人生的路。
明厚载从后搂着她,把她的头向后靠在自己肩上,脸轻轻磨着她的脸:“好,都依你,我们总算又开始了,这一天,我等了好久。褒儿,不要再走了,我绝不会再让你走出我的世界!。”
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明明可以找到更好的女子,却独独放不下她,若论美女,他要多少有多少,论性格,她任性淘气,更是比那些大家闺秀差之远矣,可是他就是放不下她!
她似傲梅,青青叶茂时一如凡品树植,可是几度风霜,却依旧不能让她趴下,她越发地有了一种独特气息,叶落尽了,寒梅迎着霜雪独自开,历尽伤心,仍然不屈不贱,在她的心中,她自己仍是可贵的。人一但自爱,他人也必爱之,一但自贱,他人也贱之,就是因了她的自爱,让他明白了她的可贵!
她虽为他妻,却仍有自我,几经暗示得不到他的悔改,她便毅然离去,不似明夫人,伤心一生。
她又毅然与云渡相知,倾尽身心相爱,却为了云渡的安全,放手任他走。
如今,她又是坦然放开心胸与他寻最后的默契,全不以自己已与云渡之事而轻贱自身。
她全不似这个世界的人,那样自信,那样自重,她如天外来客一般,在这个世界寻找着她的路;她又是那样年轻,像一只全身是劲的牛犊四周冲撞,哪怕被撞得全身是伤;她又是那样实心眼,明知坦白了一切也许要失去他,这个始终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却仍旧把伤口撕给他看,只是怕他蒙在鼓里。
这样的人,怎么不值得珍惜?明厚载望着她青丝如绸的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百感交集,绕了一圈,终于又回他的身边,并且他知道她从此会在他的怀里安下心来,她像一只飞累的鸟,从南到北,从北到南,飞得疲累,伤得深切,如果遇到了水草丰美的土地,从此便会安下心来,再也不走!
一切从此绝,一切从此始,人生本如圆,绝处又从头。
这个秋天显得很美,院中的枫叶红得如火一般,燃烧一树的热烈,褒若从树下走过,几个园仆正在扫落叶,从前她觉得有些凄凉的秋景,不知怎么的,如今竟觉得生机勃勃,对慧娘笑道:“姨妈,不知京城外的枫林怎么样了,我们院里的枫叶都这么红,想必那儿也该是一片火海一般了,今天无事,我们去作一次枫林游如何?”
慧娘应道:“也好,我们带点吃食,就在枫林下野食,省得天天应酬,这阵子府里人来人往的,我也累了。”
原来前阵子众夫人三不五时地上门拜访,因为慧娘家没有男人,可以自在游玩说话,所以大家都喜欢来,慧娘初时也因寂寞乐于招待,但也吃不住天天来人,便有几分倦意了,又见今日秋高气爽,确实是适合出门的日子,便欣然应了,打发人去丞相府问丞相一家去不去,回来的人说,今日丞相府里有事便不去了,于是慧娘道:“就我们两人去,未免无聊,来人,再打发人去明府问一声,看看老太君去不去。”褒若这次也没有显示也反对。
不多时,明厚载陪着明老太君来了,明厚载对慧娘道:“姨妈既是要去看枫林,我知道一个地方,看枫林景致是最好的,那便是火云山,这阵子正是看枫林的好时机,这阵子许多朝中官员都去,火云山正热闹呢。”
“说得是,我也听人提起火云山,只是不知那里具体如何,既然你来了,今日就你带路吧。老太君,天天在府里,今日难得出来,我们倒得好好逛逛!”慧娘挽着老太君的手,笑道:“今儿老太君勒得好遮眉,手工这么好,且这配色!啧,真是绝了,想是宫里头做的?我猜一定是,外面做不出这么好的东西,贵府上的娘娘真是孝心。”
老太君今日头上戴了个青莲色的勒眉,边沿绣满团寿字,栗色枝蔓秋香色叶,杏红花,桃红花心,镶着绿松石,正中是一颗金色大珍珠,庄重而不老气,显得极是雍容典雅,慧娘素知老太君对颜色的搭配与选料一事上极是讲究,自己身上的穿戴都是自己的主意,故意这么一问,果然便引得老太君笑得合不拢嘴:“夫人说笑了,这是家里针线上的人做的,哪里是宫里的?”
“这么好的针脚也就算了,难道这样新奇的花样,这样的讲究的花色,也是针线上的人想也来的?我不信,一定是老太君哄我呢!瞧这样子,一般宫中针线也想不这样的搭配,必是贵妃娘娘亲自拟的花色!”慧娘道,一边招呼贴身丫头把一应食物桌布等东西交给外面的小厮,小厮们把东西一一装上车,一面管家又已经把车子打发了出来,热热闹闹地忙乱着。
“不必备两辆车了,只要备一辆郡主的车就好,夫人与我同车吧,夫人别笑,好久没有人聊天了。”老太君对慧娘如今已经全不用当初的眼光看了,笑道:“夫人好眼力,这不是一般下人做的,是我身边贴身的丫头照我的吩咐一点点做出来的,一般针线做的我哪里看得上,针脚粗不说,就是配色上,要不过于流俗,要不过于老气,老是些什么蝙蝠啊,团寿啊,要不就是如意吉祥啊,看得人闷死了,所以我说,不要那些个东西,我的东西就按我说的办!这不,身边的丫头天天听着我提醒,好容易赶出这个来。”
“老太君请上车,小心!褒若,你上你的车,我和老太君同车。”慧娘吩咐完,在丫头们的搀扶下也进了车厢,见车内的摆设也不同一般,四壁绣满如意七事的红色锦缎,下面应该是包着一层棉,触手厚软温暖,车内有一根宽板,架起来便是扶手,拦在胸前,以防有时车路颠簸时坐不稳,坐累还可以趴着休息一下,宽板还有一个小小的提板,掀起提板,便发现扶手上还有一面镜子,供人整妆之用,不由道:“府上人想得也细致。老太君心思细巧,手下也这样能干,真是好福气!”
这里车上说得投契,后面的车上,褒若望着帘外明厚载的身影出神,这阵子,明厚载一如既往地爱护她,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从前不觉得,如今真正静下心来,便发觉,原来明厚载对她是那样用情至深,从前被旧恨迷了眼,后来又被云渡夺去了注意力,全没有发现明厚载的眼睛一直在她的身上打转,她只要一个皱眉,便能让他紧张起来,有一次她对着筷子皱了皱眉,明厚载马上道:“怎么了?”
褒若道:“没有什么,只是天凉了,这筷子是乌木镶金头的,掂起来沉不说,还冰凉凉的,怪冰手的。”
明厚载当即便命人换了一双用温水浸烫过的细红木筷,从此褒若吃饭再也没有见到冰凉沉手的大筷子,取而代之的总是精巧可爱的红木筷或是温润的玉筷。
褒若掀起帘子,看着外面骑马带队的明厚载,明厚载马上跑过来道:“怎么,闷了?出来一起骑马吧?今日阳光正好,不冷不热。”
褒若看着明媚的太阳和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的天空,笑道:“说得是,这样的天气闷在车里,可不傻了!”
明厚载打马到褒若车前来,也不用车夫停车,褒若一掀车帘,明厚载的马与褒若的车平行而走,从马上侧过身来,大手一拉,褒若从车里飞了出来,明厚载手施巧劲,褒若便稳稳地落在明厚载前面,明厚载笑道:“再往前走,便快到城门了,那里今日怕会挤些,今日赏枫叶的大户小户多得很,你要抓紧我可别掉下马,你这么小个,掉下马,我就跟海里捞针似的,摸不着了!”
“急什么,到时你往人群一瞧,呀,那个妞真美!再仔细一看,可不就是我了!”褒若大言不惭,明厚载仰天大笑,是笑她的可爱,更是为她放开心胸而喜笑,手揉揉她的头发,褒若抗议道:“别动我的头发,好容易梳好的呢,坐得我腰酸背疼,姨妈说我要是弄乱了,回头给我梳个更复杂的!”
“褒儿,你要是嫁给我,我天天为你梳发,保证又快又好看。”明厚载眨眨眼睛诱惑,褒若头也不回:“您哪,等着吧,得了猫儿想鼠儿,贪心太过,小心报应!”不意外地听见明厚载故作悲哀的捬胸叹气声,伏着马背格格而笑。